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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麾下小工头*

2024-11-01    严金凤 钱浩月

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大生纱厂筹办的4年间,质疑之声从未断绝。张謇在《自订年谱》中写道:“厂纱机装成,试引擎。始有客私语:厂囱虽高,何时出烟?兹复私语:引擎虽动,何时出纱?”光绪二十五年(1899)五月,大生纱厂终于“开车纺纱,召客观之”,纺出了12支雪白的好棉纱,棉纱均匀度远远超过了农家手工纺出的棉纱。经过1400多个日日夜夜的艰辛创业,张骞终于得到预想的回报,大生纱厂在未来的发展中书就了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张謇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通州大生纱厂第四届述略》中写道:“通厂之利,人皆知为地势使然。然开发之始,竭蹶艰难,而上下同心,力求撙节,其开发之省,亦中外各所无。”

大生企业集团能够盛极一时,除了张謇“实业救国”的志向与义无反顾的拼搏,也凝结着大生集团所有职工所付出的无穷汗水,尤其不能忽视忠于生产、工作热情的“工头”们的贡献。小工头,是大生纱厂中最基层的“小干部”,他们管辖着4—10个人,有的称组长,有的称班长,纺织女工称指导工。这些人有一定的熟练技术,能带领一班人推动生产,张謇对这一班人非常重视,原先以宁波人为主,后来过渡到以南通本地人为主,他对这些生产骨干更是爱护备至。

笔者曾在大生一厂做过学徒,通过多年调查、搜集、整理,记录下一些现已鲜为人知的小工头们的故事,意在讲述大生纱厂发展中的“上下同心”,既少不了吃苦耐劳、真诚实干的工人们的艰辛付出,也少不了张謇慧眼识才的发掘。

徐恩(1863—1946),原名徐金寿,徐恩之名为张謇所“赐”。

徐恩出生于螺蛳坝,今南通市港闸区永兴街道节制闸村的贫农家庭,5岁丧父,8岁丧母,靠婶母抚养成人。徐恩身材魁梧,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经人介绍,十二三岁就到端平桥旁的一家木行学徒,跟师傅学习拉大锯,将从通扬运河上岸的粗杉木,按不同建房需要,锯成一段一段颇规格的木材,虽然辛苦,但毕竟还能糊一口饭吃。按木行老板的规矩,拉大锯的平时不结工资,直到除夕之前方结算完毕,如果表现好,翌年继续聘用,否则年后就“走人”。徐恩不怕吃苦,干活卖力,所以不仅小有积蓄,还娶了亲。

某一天,徐恩在木行(据说该木行老板与张謇有点亲缘关系)拉大锯空闲之时,偶然遇见了张謇,听老板娘介绍说张謇是当今最有文才的人,排名第四,要叫他“四先生”。徐恩就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四先生”。张謇感到有点惊讶问:“你怎认得我呢?”徐恩也不隐瞒说:“早听老板娘讲过,平时总不敢冒昧……”并且还补了一句:“听说四先生还要赴京赶考,我猜想这一次肯定会高中!”张謇听了付之淡淡一笑,果然那年真的“蟾宫折桂”,考中了状元。不久,张謇筹办大生纱厂,要开始建造厂房时,贴出几份招工广告,一日突然想到木行拉大锯的青年人,便寻访到木行,木行老板娘把徐恩的住址告诉了他,张謇旋即登门造访,想不到竟把徐恩的老婆吓了一大跳,怕丈夫在外面“犯了事”。谁知张謇一脸微笑,亲自邀请徐恩到大生纱厂做工。张謇为表尊敬,将徐金寿改名为徐恩,并且学着南通人的口吻亲热地叫他为“恩侯”。

张謇如此器重,徐恩实在有点受宠若惊,在被任命为“小工头”时,确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对手下的小工吆五喝六的。有一回某小工不听他的使唤,当面顶撞了他几句,徐恩竟一记巴掌打得他鼻孔流血。不久,这件事惊动了张謇,张謇把徐恩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交给你的小工,就是兄弟,这些小兄弟也像一双手中的十个指头,每一个指头各有用处,比如少了大拇指就握不住笔一样,三个指头一齐抓紧笔,方可以写文章。徐恩吃了个“大瘪子”,回家哭了一夜,第二天就朝小工兄弟认了错,还付了点“营养费”。之后,徐恩不再“邪五邪六”的了,继续带领一班小兄弟们,跟在张謇身后,不断开拓新的事业,取得了许多成绩。

光绪二十八年(1902)二月,张謇在“六年本息几万”的大好形势下,想到“所储纱厂任事以来未支公费”。他深以为“实业所至即教育所至”,“实业、教育,富强之本”。在大生红利支持下,他发动沈敬夫及他友助力,最终成立师范学校。学校校址选在南通最大的寺庙—千佛寺。该寺为通州九大庙宇之一,从庙门进去,前后共有七进佛堂,曾有僧人200余人,大雄宝殿正中塑有高达几丈的如来佛,两边是五尊金身罗汉,后面是脚踏鳌鱼的南海观音,寺庙共有各式佛像千余尊,所以被称为千佛寺。

张謇知道拆这样的寺庙非同小可,方方面面关系重大,于是将这拆庙的重任交给徐恩。徐恩素来有“徐大胆”的称号,二话没说带领10余名小兄弟便去拆千佛寺。很快小佛被一个个搬走了,可是轮到搬如来大佛,10多个大汉硬是没有拉倒,于是张謇亲自上阵,十几号人套上绳索,齐心协力才将如来大佛拉倒。这件事,张謇在日记上特地记下一笔:五月十九日,令徐恩千佛寺修堤下桩。大佛拉倒了,当年七月九日南通师范学校正式动工兴建,徐恩为此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謇对徐恩亲如兄弟,徐恩也经常拜访张謇的住所,没有任何顾忌。有一回徐恩带领其长孙到张家玩耍,谁知下午孩子的疟疾犯了,发高烧快到昏迷状态,张謇忙催促徐恩抱着孩子睡在他的床上。可见一个小工头与状元公的关系,融洽得非同一般。

管瑞三(1882—1962),出生于今南通市港闸区永兴街道永兴村(原十里坊),其父管老善,一直在唐家闸通扬运河上杨家湾附近撑船摆渡,载运南来北往行人,周边百姓均称他为“管家渡”。

管老善无论寒冬暑夏,还是晴雨风霜,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坚守在渡船口,从不“渎职”。自从张謇办的大生纱厂开始兴旺、工人陡增,过渡的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且就集中在上下班的时间内,常常出现拥挤。不论河中多么浪大水急,老善总是小心谨慎,眼疾手快,撑篙掌舵,从未发生过落水事件。一日,浓雾锁河,连对岸人影也看不到。管老善眼看上班工人不能准时过河,就想尽一切办法“减负过渡”。他想万一遇上险情,自己精通水性,可以扶救落水人员,免遭不测。结果还是有急待上班的工人滞留对岸,耽误了上班时间。

张謇知道了这件事,并未处罚工人,而是亲自到渡口勘察,并考虑“拆渡建桥”。可是当张謇找管老善说明来意时,老渡工吓得不轻,拆了渡口,不是摆明断了他的生计?管老善急得率领长女、二儿子、三儿子一同跪在张謇面前,并且承诺:在人员拥挤时,哪怕自己跳到河里推船也要把工人一个一个渡到对岸。张謇赶忙扶起并安慰管老善:“拆了渡口,您的儿女愿做工的进厂做工,不会让您管家饿一顿肚子。”张謇慧眼识才,拍了拍时虚年仅14岁、生得机灵的管家老三,说:“明天就到厂里上班,跟宁波人学机匠。”

后来,管家老三改名为管瑞三,宁波等沪浙人喊人时爱带一个“阿”字,所以常叫他管阿三。宁波人把机匠这门手艺视若珍宝,一般不让非本埠的人掌握,而管瑞三是张謇推荐来的,虽不敢当面拒绝,但对于机械奥妙自然也有所保留。而管瑞三也观察到这一点,但表面并不显露,而是暗中仔细观察,很少多话,不过叫起师傅来,嘴巴却很甜,弄得师傅也不好将核心技术藏着掖着。再加上管瑞三手脚勤快,眼睛尖溜,师傅想要拿什么工具,他都能提前准备好,这样师傅对他也不再另眼看待,而是刮目相看了。

在不懈努力下,管瑞三把纺织厂里的平车手艺学得“挺挺括括”,某些尖端活儿甚至还超过了师傅,使那些小看南通人的师傅很快改变了看法,“南通人的脑子挺‘括括灵’的啊”。在宁波师傅们渐渐老去而逐渐退休之后,管瑞三率领一班南通子弟,独当一面,一直到退休。

胡巧林(1886—1973),住南通市崇川区唐家闸河东街花顺巷子105号。大生纱厂正式投产后,厂大门前贴了一张招工广告。12岁的胡巧林听说后心里痒痒的,就积极地报了名。张謇对招进来的电气、机械修理徒工特别器重和关心,某日到修理车间巡视,看到身体结实、手脚勤快的胡巧林,特地嘱咐一位宁波师傅好好带带他,这也为日后对他的重用作下铺垫。

胡巧林果然没有辜负张謇的期望,学习技术刻苦钻研。学徒期满之后,学业有成,很快就能独立操作,每一件钳工活儿总做得有棱有角,平整光滑,得到宁波师傅的褒赞:“南通的小鬼脑袋瓜子倒挺灵光的。”数年之后,宁波师傅告老还乡,胡巧林就接任了修理车间钳工班的小工头。“徒子徒孙”们总很敬慕地叫他为“巧林师傅”,胡巧林臂力很强,24磅的大榔头,在他手里挥得轻松自如。

胡巧林的一生中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堂屋里挂着各式各样的奖状。他工作勤勤恳恳,爱护公共财物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哪怕只是掉在地上一颗小螺丝钉,他也总要捡起来,留着后面派上用场。有一次二纺搬变压器,正逢大雷雨,胡师傅撑把伞急匆匆地赶到现场,细心地照料开关线头,生怕淋坏了。修机车间安装大龙门刨,他则废寝忘食整天守在机器旁。胡巧林退休后也时常关心厂里的生产。1956年,修机车间接到上级任务,带头生产铡草机,已70岁的胡巧林闻讯还赶到厂里与同事们一同研究,很快将新机械试制成功。在他的影响下,二儿子胡月蟾搞技术革新,1952年就评上了先进生产者,之后1956、1957年又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胡巧林是大生一厂有名的长寿老人,活到88岁,直到1973年2月去世。

*特别感谢徐恩的嫡孙徐汇堂,管瑞三的小女儿管凤英以及胡巧林的嫡孙胡金道的口述资料。

(作者简介:严金凤,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钱浩月,南通市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