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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卫国 申海芹:笔生花落处 弹词曲未央

2025-08-04    

一位婉约的女子沿大运河畔的花街款款而行,白色的衣裙和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我站在原地,目送她与我擦肩而过直到远去。


我想,此生再也不会在这青砖黛瓦的花街,于秋风乍起的梧桐树下,遇到这般轻盈优雅的女子了。 


回过头,忽见临街木雕的花窗里,一位身着旗袍的少妇凭窗静坐。刹那间,我想起清代作家邱心如的弹词:“虚窗暗透风如剪,深院絮飞雾似帘。”


她那丝绸一样的目光,轻轻滑过窗外的酒肆茶楼、店铺摊点,滑过扛着冰糖葫芦、推着烤山芋、挑着时令水果的小贩们叫卖的身影。


花街的雅致、古朴、闲适,在时光里沉淀出岁月的静美。



古董铺的雕花大门半掩着,橱窗里似乎挂着前朝的月光。高挑的青瓷瓶中,斜插着新折的玉兰,釉色与花瓣的肌理,在晨光里氤氲成一首无字的江南诗。


旧书店门前的铜盆里,承接着瓦当滴落的夜露。老主人正弯腰用小竹勺一勺一勺地舀水,浇灌着门前石槽里的菖蒲。


转角处的老茶馆,支起的竹帘,可以看到八仙桌上的紫砂陶壶嘴正咕咕吐着白烟。两位老者正在对弈,棋子叩击的清响声,和着案头铜炉里的袅袅清香,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裁缝铺的猫儿蜷在朱漆门槛上打盹,偶尔抬头瞄一眼门外。木架上,一件未完工的薄纱裙,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


谁家晾晒的蓝印花布,在微风里轻晃,将斑驳的墙面,染成流动的靛青色。远处,走来一位撑着素伞的女子,衣袂飘飘,衬着青砖黛瓦白墙,像极了一幅水墨丹青。


花街尽头的玉器店,柜台后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先生,正用玛瑙柄的放大镜端详一枚精致的玉簪子,宛如在端详锦瑟华年里曾经的新娘……


周信芳故居的青砖小楼近在咫尺,仿佛仍悬着未谢幕的水袖。京剧的音韵漫过雕花槛窗,与弹词里的吴侬软语一同跌入时光的褶皱。


当檐角的铜铃摇碎夕阳,斑驳的砖缝间生长出苔藓,那些遗落的唱腔与钟声,在慈云寺的暮鼓里轻轻摇晃,似乎酿成了永不散场的月光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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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清江浦花街(申海芹 摄)


花街位于淮安市清江浦区安澜门外,南邻国师塔、慈云禅寺,北傍运河堤,自安澜门至清江大闸东侧运河南堤而止。明代时,这里是漕厂街一段;清代称闸口大街,紧邻郎静山故居、周信芳故居和都天庙。


明清时期,清江浦素有“七省咽喉、京户之门”之美誉。坐落在这个美誉里的花街,民国年间更流传着“金孔庙,银万柳”的说法。彼时的孔庙镇,正是花街所在地。


花街的旧街起于轮埠路,止于环城路,原有三四里路长,宽三米多。1952年城市改造时,街道拓宽至十二米,并铺设沥青路面;1968年,花街并入东、西大街,更名为东风大街。直到1981年恢复原名,这里依然商贾辐辏,百货云集,是淮安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花街地名的来历,据说是因过去住在这里的人爱花、养花、赏花、评花、为宫廷做绢花而得名。1987年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典·江苏省》中,关于花街有这样的记录:“旧以绒花店得名,商业繁荣。”当年,这里出产的绢花,曾一度成为进献朝廷及王公大臣的贡品。


不过,我倒觉得花街或许是因才女邱心如似花一般的美貌和其弹词《笔生花》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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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微书局(申海芹 摄)



邱心如堪称花街的形象大使,是这条老街文化底蕴和气质风韵的代表。


据首轮《江苏省志·人物志》记载:“邱心如(1804—1851),淮阴(今淮安)人,清长篇弹词巨著《笔生花》的作者。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原望族,进为儒官。自幼饱读诗、书、礼、易,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她工行草、精诗词,尤好弹词。


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十九岁嫁人,丈夫却碌碌无为。家中衣食住行、人情往来等一切开销,全靠邱心如一个弱女子。后来,丈夫因病去世,儿子夭折,长女出嫁,公公婆婆又相继离世,贫困无依的邱心如被迫回到娘家,可娘家也家道中落,江河日下。为此,她常常叹息:“惊米贵,苦囊空,不在愁中即病中。”无奈之下,邱心如只能设帐授徒,赚取生活费,勉强维持朝不保夕的温饱。


史料记载,邱心如出嫁前就开始创作《笔生花》,并写成前五回;出嫁后的二十余年间,又写了十四回;回归母家后,续完全书。


大约在咸丰元年(1851),邱心如完成了这部百万字共八卷三十二回的鸿篇巨制。全书结构恢宏大气,情节曲折动人,且诗文并茂,是我国文学史上罕见的曲艺巨著。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谭正璧的《中国女性文学史话》、吉水的《近百年来黄皮剧本作家》以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许晨等,均对这部作品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一从踪迹阻清淮,境遇由来百事乖。最堪怜,多病慵妆闲宝镜,良可叹,疗病无计质金钗。”据说是邱心如在花街的最后一次弹唱。“惨凄凄,珠沉玉碎情丝断,悲切切,绿暗红愁壮志长。”自此,她美丽的身影永远离开了花街,而一代才女的凄凄惨惨戚戚却永远镌刻在了花街的记忆里。



杨溢在《淮安花街》一文中写道:“无论早晚,饮食摊点星罗棋布,花街的小吃早在乾隆年间品种就达百余种,虽历经百年沧桑,小吃品种仍斗艳争奇:文楼汤包、菜蒸包、油煎包、牛肉馄饨、肉丝面、黄桥烧饼、油端子、浦楼茶馓、麻花、薄脆、糯米甜藕……让你眼看不过来、嘴吃不过来。”


小贩挑着花街,花街挑着淮安。小贩们把扁担重重一放,花街随之退出历史繁华。


那些年,为了建造一条具有“满城尽带黄金甲”气魄的现代街,政府拆掉了原来承德路以西的花街,建成了现在鳞次栉比的商业街。


街上再也看不到那推车叫卖豆腐脑、青萝卜、麦芽糖的小贩身影,更闻不到那烤肉串、煮玉米、炒板栗的香味,甚至连乞丐和算命打卦的也见不到一个。至于美人倒是不少,却总觉得少了一份娴雅超逸的从容淡定。


后来修建承德路时,花街又被拦腰斩断。往日繁华,而今物是人非。曾经在明清年间就达百余种的花街小吃,曾经星罗棋布的百货商品,曾经熙熙攘攘的人群,皆已随风而散。


花街,像一幅《清明上河图》,在岁月深处闪烁着令人遐想的光芒;又像一声叹息,带走了许多“长亭更短亭”的故事。再见花街,只剩了承德路至轮埠路一段的半段残躯。而这短短一截花街,一如当年那凭窗而坐的美人邱心如,那么宁静无为地坐落在闹市中,悄然自重而不露声色。


没有大红大富,没有争名夺利,就那么默默地闲看门前车水马龙,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也许正是这份恪守自然的心态,千百年来,才得以平安地躲过一劫又一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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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秤店(申海芹 摄)



淮安花街,曾是明清时期商贾云集的运河商贸枢纽,是康熙笔下“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的繁华见证。


近年来,在依托花街原有街巷肌理改造后,保留和引进了很多老字号及传统手工艺店铺,如花街膳食房、花街微书局、璞园糖水铺、百年秤店等,与大闸口片区连成一体,成为里运河文化长廊的组成部分。


作家徐则臣在《耶路撒冷》等作品中,多次深情地写到花街,并称其为“文学的故乡”。近日,随着电视剧《北上》的热播,花街这一文学意象再次被推至聚光灯下。


这条以淮安清江浦真实街巷为原型虚构的“文学故乡”,不仅是《花街九故事》等作品的核心叙事空间,更在剧中成为运河儿女精神漂泊与归乡的缩影。如今,花街正引发一场关于记忆、文化与时代变迁的深刻对话。


学者刘海宁说,花街的复兴并非简单复刻历史,而是通过“活化”,让传统文化与新兴业态碰撞出新的生命力。 


正如运河之水绵延千年,这条街的叙事仍在流动。在作家的笔尖、游子的回望与城市的脉动中,持续生长出新的年轮。


漫步在青石板路上,穿越百年的历史,看花开花落,看美女如云,看花街依旧繁花似锦。


时光清浅,岁月如歌。花街那飘逸的女子、端庄的少妇,那唱着京剧、淮剧,哼着弹词的老头,斑驳的小楼上侍弄花草的老太,以及淮安茶馓、朱坝锅贴,还有金湖桂花藕、马头羊肉汤、清江浦长鱼面等美食;路边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图书、玉器、服装……就连梧桐树上窸窣作响的叶子,为何总是不经意间滑进我的梦里?


花街是一个美丽的梦,一首灵动的诗……花街的尽头,大运河正将暮色斟入青瓷盏,檐角的瑞兽邀来半枚明月,照亮木格窗棂上的往事。


璞园糖水的甜香,在月光里涨潮,漫过邱心如遗落的弹词,漫过周信芳未收的水袖,最终停驻在《北上》的胶片旁,将花街六百年的繁荣兴盛,谱成一曲霓虹流转的歌舞升平,飘向比永恒更远的春天。


(作者简介:汪卫国,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申海芹,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三级主任科员,淮阴作家协会副主席。)


栏目编辑:胡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