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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运河行旅,走尽严嵩仕宦生涯

2025-10-29    

在明代,京杭大运河不仅是帝国的经济命脉,更是一面流动的镜子,映照出无数官员的宦海沉浮与时代的兴衰变迁。提起权臣严嵩,人们很容易想到他是一位大奸臣,但《明史》还称其“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明代文学家王世贞说“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以此来肯定他“独为迥出”的文学功底。严嵩留下的几部行旅日记——《北上志》《西使志》《南还稿》,构成了一份极其珍贵而细腻的“运河浮生录”,得以从中窥见其命运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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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画像


希望的航道:正德十一年的《北上志》


正德十一年(1516)三月二十五日,江西分宜大雨初歇。居家已久的严嵩告别亲友,登舟启程,目标直指北京。此刻的他,心中交织着对故土的留恋与对重返政治中心的憧憬。这段旅程的记录,便是《北上志》。


他的航线大致向东进入浙江,再转入京杭大运河北上。旅程伊始,沿途风光与严嵩轻快的心境相得益彰。“云日澄朗,江流盛涨,风顺舟驰”,他笔调明快,充满希望。四月二十二日,行至广信,水道渐涸,行船不易,次日降雨,水涨易行,严嵩感叹人事变幻不可预料,成为他官场起伏的写照。


严嵩走走玩玩。进入浙江后从衢州沿水道一路经过龙游、兰溪、桐庐、富阳,五月初二日便波过钱塘江到达杭州。严嵩在江南一带逗留了半月,走访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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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拱宸桥


五月十八日,他从嘉兴沿着中国大运河向北航行,运河行旅就此开启。五月十九日,严嵩到达苏州。苏州为江南文人渊薮,园林、书院群聚,严嵩在此停留了五日,访友的同时等待换船继续北上。此时江南已经进入夏季,天气湿热,严嵩在流连的同时不免心生抱怨。五月二十六日,严嵩从苏州出发,经过无锡、常州、丹阳、镇江,准备渡过长江。六月初一,无风,长江波平如镜,严嵩先游览了镇江的金山,品尝了寺僧准备的食物和茶,赞不绝口。之后顺利渡江到达对岸瓜洲,停留一晚,次日抵达扬州,严嵩在扬州逗留了一晚,四日从扬州出发。


然而,自扬州以北,运河逐渐展露其严酷的一面。在邵伯湖,严嵩遭遇“雷电交加”;在高邮,再遇猛烈风雨。淮安一带,“淮水涨溢,濒河民舍淹没,茫无畔岸”。航船不仅需要河夫挽纤,艰难逆行,更可怕的威胁随之而来——疫病。同船小夫连续病倒,舟中人人自危,严嵩不得不沿途购药解毒,安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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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御码头


邳州以北情况亦未改善,漕船集于航道,相互争斗不绝。严嵩经历河道险阻,舟中疫病,劳顿不堪,早已没了出发时的轻松。此后的记录越发潦草,除了与地方官员的会面,几乎不见游赏、访友的记录,一心只求速行。六月十九日,到达沛县,两日后到了济宁。


山东段航道,麻烦接踵而至。漕船云集,严嵩的小舟穿行其间,险象环生。在青县北面,风雨突至,小舟在岸边漂荡整夜,惊心动魄。七月五日,严嵩一行到达天津。临近京城,盗匪又成心腹大患。在杨村驿,传闻有寇焚烧抢劫,严嵩一行吓得夜不能寐,轮番守夜。通州的和合驿,同样盗匪传言四起,令途经者惴惴不安。七月十一日,严嵩终于到达北京东面的张家湾,结束了中国大运河的旅程,严嵩如释重负。


从五月十八日由嘉兴发舟,到七月十三日抵达北京,严嵩的运河行用了将近两月,回首一路艰辛,他不禁感叹:“古谓路难,信哉!”这条运河,对他来说,已不仅是地理通道,更是其仕途起点的隐喻,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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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燃灯塔


观察与转折:正德十三年的《西使志》


仅仅两年后,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严嵩作为副使,再次踏上了运河之旅,此行目的是前往广西等地册封宗藩。这次的记录《西使志》,笔调较前次更为沉郁,观察的视角也从个人感受更多地转向社会民生。


南下的航道,艰辛有增无减。蚊虫叮咬、暴雨闷热、湍流险境、驿站空颓、盗匪疑云……这些熟悉的困难再次上演。但严嵩的笔触,开始更深地触及帝国的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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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戴村坝


临清,严嵩称此地为“南北要冲”,并深感治理之难。此前因传言正德皇帝将南巡路过此地,导致民众逃窜躲避,一片纷乱,这皇家威仪对地方秩序的冲击在运河航程中并不罕见。在汶上,他亲眼见到运送巨型楠木往北京的船队,“最粗可有五十尺”,从伐木到运输耗费数百金。严嵩的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对帝王奢靡、劳民伤财的不满。


旅途中的一次私人探访,更增添了严嵩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在东昌(今聊城),他拜访恩师敖山故居,只见“堂屋衰败,只剩土屋两间”,子弟纨绔,家道中落。见此情景,严嵩不禁泫然泪下。这一场景,仿佛是对其家族未来命运的一次残酷预演。


当然,运河也并非总是险阻与悲情。行至南旺湖时,他记录下“湖两堤垂柳依依,湖上渔民和游客来往穿梭”的怡人景色,这成为酷暑长途中的一丝慰藉。待到徐州,眼前又现灾情。


水患是明代苏北的痛疾,随着明代黄河主流的进一步南移,苏北徐州、丰县、沛县等地水患频仍,严嵩于八月七日出徐州,进入宿迁,宿迁与淮安之间的桃源、清河等地,河道交织,亦常常遭受水患困扰。严嵩见河流滥溢,无边无际,心中惊惧不已。


过了淮安南面的宝应,运河与湖面并行,风光旖旎,此前在汶上县南旺湖所见美景再现。水天一色,延绵无际,渔艇在波中上下翻飞,仿佛画中景致。这是舟入江南的序曲,此后两日,严嵩经过界首、高邮。八月十二日,严嵩路过邵伯镇,只见途中禾黍盈畴,荞麦缀花,秀丽可爱,他在日记中感叹“到此始是江南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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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伯斗野园


自邵伯以南,本应是河道平缓,但此时运河干涸,扬州前后船队积压,且走且停。八月十七日严嵩的船队才到长江边,在瓜洲改换船只以便继续前行。此后,他过江至京口,沿着丹阳、常州、无锡、苏州、嘉兴一线继续南下。九月初二抵达杭州,中国大运河的旅程至此结束。从七月七日登舟算起,全程耗时将近两月,与两年前北上所费时日相当。


更具戏剧性的是,完成使命后,严嵩并未返京,而是回到了家乡分宜,开始了第二次归隐。次年,震惊朝野的“宸濠之乱”就在其家乡附近爆发。这次沿运河的南下与归隐,仿佛是一次命运的安排,让他避开了京城可能卷入的政治漩涡。


凄凉的归途:嘉靖四十一年的《南还稿》


时光流转,严嵩在嘉靖朝登上权力巅峰,权倾天下近二十年。然而,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迈的他终为皇帝所厌弃,被逐出北京。他再次沿着那条熟悉的运河南下,并将此次行程的诗歌记录命名为《南还稿》。


这一次,航道依旧,心境却已天壤之别。严嵩的诗中充满了对皇城的眷恋、失意的悲凉与无奈的自我安慰。运河,这条曾承载他雄心与抱负的希望之路,此刻成了他政治生命终结的送别之路。他不断呼唤的“天恩”,并未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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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迁骆马湖晚霞


严嵩此行,再也没能回到北京。嘉靖四十四年(1565),其子严世蕃被诛,严家遭到彻底清算。次年四月,严嵩在痛苦与幻灭中去世。运河,见证了他从踌躇满志的青年官员,到沉郁观察的使臣,最终成为凄凉落寞的失势老臣的全过程。


大运河既是地理意义上的交通枢纽,也是政治意义上的权力通道,更是无数个体命运的交汇之处。严嵩的三次运河行旅日记中,不仅有个人的宦海浮沉,更是一幅明代中期的社会生态长卷。通过他的眼睛,我们得以窥见:一条运河,如何承载了一个时代的盛衰与无数人生的悲欢。


来源:删改自《文人日记中的大运河》 贺晏燃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