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史志 | 金坛人念了三百年的赵知县:根虽在晋,心留江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赵介(约1632-1702),明末清初山西高平裴泉村(今云泉村)人,字岸凫,又字于石,擅文章,有文名。清顺治九年(1652)会试第二名,赐进士,第二年赴任江南镇江府金坛知县。
他是踩着少年意气闯进史书的。史载清朝开国第一次科举考试为顺治二年乙酉科乡试,彼时战乱尚未结束,裴泉村赵介中得举人;顺治九年的京城春闱,他攥着笔杆从千军万马中夺得“会试第二”的佳绩,后赐进士出身,金榜题名时,捷报传四方,消息传回山西高平,赵家门前车水马龙,道贺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的喧闹里,藏着家族的荣光与乡人的期许。
顺治十年,他骑匹瘦马去江南金坛做知县,行囊里,除了官印,还有写着“宽政、惠民”的草稿。金坛的百姓说,赵知县的印是暖的。他不催赋税,把“茧丝”般的赋税文书压在砚下,先问百姓“今年收成可盼?”,让百姓得以喘息;遇奸胥欺民,他敢甩下杀威棒,“杖杀奸胥二人”;逢邻里争讼、琐事纠葛,他先听人把话说完,循循善诱化解矛盾。三年治邑,“闾左晏如”,百姓安居乐业,他用实实在在的政绩,收获了一方百姓的爱戴与拥护。

《金坛县志光绪》
远方的友人听闻他的治绩,纷纷寄诗相赠,赞其“仁心照金坛,清名满江南”,字里行间满是敬佩与期许。
变故来得像江南的骤雨。顺治十三年,巡漕御史来查粮,奸吏在皇粮里掺了米糠,这笔账却算到了赵介头上。有人劝他辩解,他看着案头那碗没喝完的糙米粥,只想起陶渊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滚,他便解了印绶。
百姓听说他要走,扶老携幼堵在城门口,老人们趴在车辕上,孩子们抱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任凭百姓呼留,他终是渡江而去。彼时,有人将他离任时的情景绘入《赵岸凫邑侯介攀辕图》,江南才子蒋超见画后心生感慨,提笔题诗:“簾签白皙古诸侯,一插清泉四壁秋。见说官衙尝绝粒,初春已卖旧羊裘。”诗中不着一字送别,却将他清廉自守、为官清贫的风骨刻画得入木三分。

《赵岸凫邑侯介攀辕图》
归乡后的赵介,从此以“岸凫先生”自处,见乡人养蚕缫丝,便触景生情作《感蚕》,叹“丝丝抽自百镬汤里,再欲抽时蚕已死”,字里行间满是对民生疾苦的体恤;赤祥村人找他来写增修炎帝庙的碑记,他欣然应允作《增修炎帝庙记》,文末郑重落款“赐进士江南镇江府金坛县知县古云泉弟子赵介也”,以笔墨践行着对始祖精神的传承与敬仰;闲时登临孔子回车旧迹,蹲下身抚摸被岁月磨平的车辙,想起自己曾怀揣“仁政”理想奔走,如今却黯然“回车”,遂写下“揽辔何年入晋关?岂遭按剑载愁还!”的诗句,笔锋间藏着壮志未酬的怅然,更有历经世事的淡然。

《泽州府志雍正》
村里的孩童总爱围着他转,他从不像寻常老夫子那样板着脸,反而会放下手中的笔,耐心教孩子们认“蚕”“禾”等字,还会讲起金坛的故事,说那的稻田能捉泥鳅,说百姓们会把新收的米做成甜糕。有孩子天真地问“先生为什么不当官了?”他便笑着答道:“当官本是为了让大家笑,如今在咱乡里,也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笑颜呀。”孩子们听不懂太深的道理,却爱缠着他念诗,他便摇头晃脑地吟起“顿辞斜日行山路,仍带春风阙里间”,清朗的诗声混着孩童的嬉闹声,汇入云泉袅袅的炊烟里。
每逢佳节,故旧好友便来寻他,有人聊起当年京城赶考的意气风发,也有人为他遭人陷害、错失大展宏图的机会而慨叹。他却只是静静斟酒,笑着打断众人:“这云泉人自酿的酒,香韵不输官宴的琼浆。”兴致浓时,挥毫写下“长吟送老寄山阿,不问人间宠辱多”,笔锋洒脱流畅,并无半分怨怼与消沉。
康熙五年儿子赵筏中举,其后赴临晋任教谕。岸凫先生将儿子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殷切叮嘱:“为官也好,为教也罢,首要之事是先做人,再做事。对百姓要存仁心,对恶人要守刚骨。”赵筏重重点头。他看着儿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离家赴任的模样,如今只剩沉甸甸的期许与牵挂,这嘱托,是他为官、归隐悟得的人生真谛。
康熙四十年的黄昏,他躺在榻上,屋外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他最后留下的叮嘱竟是:“不志不铭”。赵介逝世后,时人感念其一生德行,由大吏题请,入祀高平县乡贤祠,终因岁月变迁,乡贤祠逐渐荒废湮没,未能留存至今。
光绪版《金坛县志》中“民至今思之”五个字依旧醒目,真正的君子,无需石碑铭文来铭记。赵介的德行,早已融入古老丹河岸边的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就像云泉村的月亮,三百年前照过他青年时奔赴仕途的马蹄,照过他晚年归隐田园的东篱,如今仍在静静照着每个念起他名字的人,这,便是最好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