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满江苏路:李白的每首赠别诗,都住着一位故人
提起李白,总绕不开他“仗剑走天涯”的疏狂。《长安三万里》中,观众看到了唐朝的群星闪耀,也看到了诗仙李白在长安强大的朋友圈,高适、杜甫、孟浩然、贺知章……

AI技术生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图片
可若论最见性情处,莫过于李白在江苏与友人的羁绊。这里满是送别亭台的古城,藏着他最滚烫的友情,也催生出一首首动人的诗。
01金陵送别地:每寸草木都藏着别情
李白的一生与金陵城有着不解之缘,新亭的风、劳劳亭的柳、白下亭的酒,都曾见证李白的不舍。

二十六岁那年,他要离开金陵奔赴扬州,一群金陵子弟前来相送。李白赋诗《金陵酒肆留别》“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此诗并不难懂,唯“压酒”二字,反映出当时的一个饮酒习惯,即新酒酿成后,临饮时才从酒坛中压槽取用。诗的结尾两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尤其可见,李白与一群金陵子弟情意之深长,诗里的东流水哪里是水?分明是他握不住的别情,淌得比江水还长。语不必深,写情已足矣!
四十七岁时,他又站在劳劳亭赋诗《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这座古亭距金陵城南十五里,自古为历代离人送别之所。不知李白送别何人,“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诗中他望着抽芽的杨柳,竟盼着春风别让柳条变青。古人折柳赠别,他偏要留住柳色,仿佛这样,友人就永远不会离开。前人评价这两句诗为“奇警无伦”,其实不过是把普通人藏在心里的痴念,写得太直白、太痛了。

南京城西江景
02患难之交王昌龄:明月为寄,怒向不公
金陵诗人王昌龄,人称“王江宁”,这位比李白大三岁的“王江宁”,和他一样有才,也一样命途坎坷。当李白四十八岁听说王昌龄从江宁丞(唐代县丞为县令副职,协助处理县内政务)被贬到龙标(今湖南黔阳)做九品县尉时,他抓起笔就写《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字字都带着疼。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他写 “杨花落尽子规啼”,杨花飘得无依无靠,像极了王昌龄被贬的漂泊。子规鸟一声声“不如归去”,啼到出血,藏着他对友人的愤懑,就因为 “不拘小节”,就要被赶到荒僻的龙标?这哪里是贬官,分明是“欲加之罪”!李白借此抒情,对王昌龄的孤洁恬淡、不合世俗而遭贬,既表同情,更具愤怒。

最动人的是结尾:“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他怕友人孤单,将自己对王昌龄的一番心意随着明月清风追随到夜郎西边的龙标身边。从前人总说“夜郎”是贵州的古国,可龙标在湖南,怎么也对不上,直到2000年5月,考古学家在湖南怀化沅陵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巨型墓葬群,专家推断,墓主可能就是夜郎王。这时人们才懂:李白写的“夜郎”原是这里,他早把友人的去处,刻在了心里。
03同调之交崔氏兄弟:从酒酣高歌到琴存人亡
若说王昌龄懂他的“苦”,崔宗之则懂他的“狂”。这位博陵崔家的公子,是杜甫笔下 “皎如玉树临风前” 的美少年,袭着齐国公的爵位,却偏要和李白一起纵酒谈天。
唐开元二十年(732年),两人在河南南阳初识,崔宗之有诗《赠李十二白》云: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亭。
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
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
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
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
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
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馀。
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
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
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
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
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李白当即回诗《酬崔五郎中》: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
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
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
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
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
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
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
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神祇。
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
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
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
又结汗漫期,九垓远相待。
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
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
朝游明光宫,暮入阊阖关。
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
两人一见恨晚,互吐衷情,崔宗之还邀请李白同往嵩阳别业,李白虽然婉拒,还是想与之“把袂”长聚相谈。
可人生最痛的,莫过于“琴存人亡”。天宝十二载(753 年),李白摸着崔宗之留给他的孔子琴,泪落满襟,写下《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
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
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
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
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
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
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殁。
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
泉户何时明,长扫狐兔窟。
他想起当年在南阳,两人就着白水素月,吃着独山蕨,喝着菊潭酒,醉了就唱清歌;如今琴还在,那个“玉树临风”的人却没了,连他弹过的《广陵散》,都成了绝响。李白只能对着邙山的坟茔哭:“泉户何时明,长扫狐兔窟”,他要替友人扫净墓前的狐兔,就像当年替他挡掉世俗的纷扰。
崔宗之有个弟弟崔成甫,有《泽畔吟》诗集,李白为之序,今不存。他也被《金陵诗征》列入“寓贤”。《全唐诗》收入他唯一一首诗,也是《赠李十二白》云:
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
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
崔成甫更是把李白当成 “同命人”。他被贬潇湘,见了李白就打趣:“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太白老人没有找到,却在金陵逮到一个字为“太白”的酒仙李白并成为朋友。李白也认了这个朋友,与之交好,为他写了好多诗歌,其中《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写得最有豪情。
诗题很长,可当“序”读,知诗之本事。李白与友人在金陵孙楚酒楼豪饮,从头天晚上赏月吟诗高歌,一直到第二天天露曙光。此时,豪兴不止,想起了诗友崔成甫就住在秦淮河西头的石头城里,便乘兴身穿紫绮裘、头戴乌纱巾,乘船一路赋诗前往……诗云: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
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
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
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谑浪棹海客,喧呼傲阳侯。
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
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
一月一见君,三杯便回桡。
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
兴发歌绿水,秦客为之摇。
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
赠我数百字,字字凌风飙。
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
写此诗时,李白四十八岁,他仰头视月,月牙儿似青天中垂下的“玉钩”。他醉了,胡乱地裹着乌纱巾,倒披着紫绮裘。两岸人笑他疯,他却不管:“疑是王子猷”!他学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只为见崔成甫一面,哪管旁人眼光。何等的深厚情谊!

凤凰台遗址
04诙谐之交郑溧阳:把陶渊明写进玩笑里
李白的友情,不只有痛和狂,还有轻松的笑。五十四岁时,他给溧阳县令郑晏写有《戏赠郑溧阳》: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
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
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
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
此诗是“戏赠”,李白把对方比作陶渊明:“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你天天喝酒,连自家柳树发芽都没看见;“漉酒用葛巾”,滤酒竟用头上的布巾,比陶渊明还随性!

郑晏曾请李白写碑铭,两人早成了老熟人。李白在诗里羡慕他像羲皇人一样自在,盼着去溧阳会一会这个至交好友。“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没有官场的客套,以玩笑的口吻赞美友人,咏叹友情,轻松活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05结语:诗里的友情,比岁月还长
从《金陵酒肆留别》的少年意气,到《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愤懑牵挂,从《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的痛彻心扉,到《戏赠郑溧阳》的轻松诙谐,每首诗都是一段友情的注脚。李白的才情,藏在“明月寄愁心”的浪漫里,藏在“玉树摧”的悲痛里;而他的性情,更藏在对友人的真心里。这份真心,比东流水长,比邙山骨久,直到今天,读起这些诗,仍能看见那个提着酒、握着友人手的李白,站在金陵的春风里,从未走远。
作者:吴福林

曾任中学语文教研组长,江苏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省志处处长、研究室主任、江苏省地方志学会秘书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华风味茶》《中华风味酒》《夫子庙史话》《莫愁湖史话》等,点校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后湖志》《莫愁湖志》。1986年获首届金陵文学奖;《南京的民间传说》(合作),获江苏省第二届民间文学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