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通 | 百年南园与义昌福——一壶茶香里的江南岁月
“义昌福”是苏州石路一带声名远扬的百年老字号菜馆,创于清光绪年间,以地道苏帮菜闻名苏城。除姑苏城区老店外,同里古镇亦有一家同名老店,承袭着纯正的江南风味与古老技艺。
同里“义昌福”位于同里镇的南埭,与南园茶馆共同坐落于一组古建筑群中;临街数间门面为菜馆主营苏帮菜,往内设有楼梯,可通往楼上的南园茶楼。楼梯南侧是烧水的老虎灶,一条幽深陪弄向内延伸,直至河边,自船码头登岸的茶客多由南侧小门进入,而由北面临街正门前来的客人亦不在少数。茶馆与菜馆彼此呼应,共享水乡的热闹与烟火气,茶客可自带点心于茶楼细细品味,食客餐毕也可信步登楼、饮茶小憩。这一空间布局,不仅延续了江南水乡的生活习俗,更体现出“茶饭相融”的传统商业智慧。


同里南埭(姚洪玺提供)

同里东埭老街(姚洪玺提供)
旧时,南埭是同里镇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南埭与东埭的两条街呈“L”形走向,南埭向西300米左右便是会川桥,走过会川桥向西再走200米左右便是同里镇的轮船码头及新仓库(粮库),从南埭的东街向北便是东埭。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沿街店铺鳞次栉比,据顾龙观、朱补成等年龄即将奔八的老人们说,南埭从穿心弄向东的店铺依次是“宝康衣装店、马宝沪银楼、汝润康南货店、祥丰润酱油店、周阿明白铁匠店兼卖美浮灯、张立泰烟纸店、杜翘外公的理发店、老黄牛公泰糕点作坊、沈太浪天落水充电坊(卖电箱兼充电,加注在充电箱内的水为雨水也称天落水)、周官成牙医店、金城银行、庞辛浦酱鸭店、电灯厂(阿全师傅一个人管)、酱油店、缺嘴(兔唇)二观的烟纸店、德昌布店、公泰糕点门市部”,对街的店铺依次是“市场管理所(何超、顾阿虎、陈君义管理)、秦尚根小鸡小鸭店、百货商店、银楼、银行、汤菊明父亲的肉店、张小新祖父的稻香春南货店、庞企全大饼油条(兼做绿豆粉丝粉皮)、江西馄饨面馆、王建栋祖父的烟纸店、李悦庭灯笼店、王维大裁缝店、郑一鸣眼科、钱聋彭五间门面的小百货、鸿福客栈、汝润康三间门面的南货店、唐瑞云蔬菜店、林海泉竹器店、严保章腌鲜商店、许氏族眼科诊所、马铭涵南货店、袁阿大鞋子店、安徽人的吴氏茶叶店、顾五观肉店、叶阿胡子(叶子德父亲)义昌福饭馆、南园茶楼、烟纸店、顾志强岳母的竹器店、张孝发香烛店、江叉袋帽子店、吴佩君小百货、陆永兴岳父的箍桶店、钟瑞生丝线针及剪纸店、潘家豆腐店、理发店、小和尚大饼店”等。在如此密集的商号之中专事餐饮的唯义昌福一家。
20世纪50年代,我国对私营工商业进行了系统性的社会主义改造。1956年,同里镇政府通过公私合营等形式将私营商业逐步改组为国营商业和集体商业,并将规模较小的个体商贩组织起来,成立了合作商店,经营范围涵盖理发、副食品、腌腊制品等,以及桐油、瓷器、竹席、日用杂货、土特产等商品零售,与此同时原本分散经营的眼科、牙诊所并入同里卫生院,酱油店划归商业部门,烟纸店划归合作商店体系,肉店则归食品公司管理,这一系列改造举措有效推动了私有制经济向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转变,标志着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
朱补成,1953年出生,68届初中,家住同里镇鱼行街南埭。他于1971年4月10日作为同里镇知识青年第一批赴江苏省大丰农场插队,与他同去的有鱼行街的金国权、竹行街的王建生等。老朱说,每年的冬季他有一次探假,在返回前,他把平时积省下来的粮票跟当地农民换取花生或其它农副产品带给家人。1975年6月23日,朱补成以“身边无人照顾父母”为由获批返城,结束了长达四年的插青生涯。返城后他到同里商办报到,被安置至竹行街的“大众饭店”工作,当时属于综合商店管理。

原义昌福菜馆今貌(姚洪玺提供)
朱补成在大众饭店工作一段时间后又调至南埭边的“义昌福”菜馆,张贵荣是负责人,把控食材质量与成本,还负责菜馆配菜,另有七八个员工。沈师傅是摇面,大众饭店、义昌福两爿饭店的面条都由他供应;狄凤英是下面师傅,徐蒲文、金健、孔成龙等几个师傅负责烧菜。义昌福对厨师的要求是“出手快、炒得好”,师傅们都擅长红烧河鲜、响油鳝丝等传统菜肴。服务员有李曾珠、大驳船、叶更生等,叶更生师承“山靠里”,他单次可端7盘,即左手2盘平衡,右手5盘叠摞,穿行大堂之上精准上菜,是饭店效率的标杆。朱补成管炉灶,称之为炉灶师傅。每天早晨五点左右就到店里,这时摇面的沈师傅已穿上白大褂准备摇面,他先是用碱水把面粉拌和,往机器里放,随着他的摇手柄慢慢转动,机器吐出细长的面条。作为炉灶师傅,老朱的工作也不轻松,他把煤炉引燃后,还要从冷藏柜里拿出肉骨头笃汤,用于汤底吊鲜,人高马大的他干完了这些,又去食品站拿肉,去水产站拿鱼虾,去隔壁的地货行拿菜等等。杀小鱼的,理菜的,准备炒浇头的也在忙碌着,茶馆的吆喝声刚落,菜馆的斩肉声便起,茶客的瓜子壳、烟蒂还未扫净,蒸笼已冒起缕缕白雾……。
一壶茶8分。茶客们除了“半两粮票,9分钱一副大饼油条”,其余的就来菜馆吃面了。6点左右狄凤英开始落面了,烟火氤氲中,她专注的身影,是面馆里最动人的风景,她下的面筋道爽滑,回味无穷。每碗面的计量是“二两、三两”,品种有阳春面、肉丝面、鳝丝面、爆鱼面等,每碗面的价格为:阳春面0.07元,肉丝面或爆鱼面每碗0.25元,鳝丝面0.3元,那年头光有钱是吃不上面的,必须同时支付粮票。
每日需连续操作炉灶数小时,夏季高温下尤为艰苦,刚忙完早点,就到了供应饭菜的时间。粜谷、籴糠、捉小猪、拷粪的农民们生产队都发伙食补贴,他们干完活就上菜馆吃饭了。农民没有粮票,他们拎了一袋大米到菜馆加工,义昌福餐厅是3排十几只餐桌,炒菜师“晃勺、翻炒、勾欠”出手很快,他们烧炒的每一道菜都讲究色香味,一盆炒肉丝0.37元、炒肉片炒三鲜炒猪肝0.3元、炒鱼块0.32元、三鲜汤(肉圆粉丝肉末)0.4元、砂锅(菠菜几片大肉水粉,血)0.12元、经济汤0.03元(油榨咸菜),“响油鳝丝、松子桂鱼、炒虾仁、油爆虾、整鸡、整鸭等高档菜肴的价格比普通高三至五倍。二两半的粮食白酒、加饭黄酒、五加皮几毛钱一瓶,1元左右的消费便可酒足饭饱,乡下来的顾客吃了午饭便匆匆离去,他们在街上买了农用物资或日用品后摇船回乡。
老朱的月工资21元粮票30斤,学徒工每月只有13元的工资,饭店不管员工伙食,他刚上班时甚至连汤都不供应,要从家里带上饭菜装在洋瓷杯里去上班,若匆忙未备,则有母亲送至饭店。在师傅们的言传身教下,他也掌握了烹饪这一技能,一年后经理让他炒菜,工资也调整至26元。菜馆业属于红案,主管部门规定菜馆的毛利控制在28%以内,点心店的毛利不得大于31%,如果超过这一标准是要被没收的。菜馆员工每月3天休息,要是生病了,经理开一张证明就能去医院看病,员工所花医药费跟菜馆结算,个人不用负担。
朱补成多次参加吴江县餐饮行业组织的烹饪比赛,他说每次比赛都能得奖,所得奖品一般是毛巾、牙刷、塘瓷杯、热水瓶等生活用品。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县里每年都要召开三干会,与会者400人左右,所谓三干会就是村书记、镇党委、县委参加的会议,他们吃住在吴江的松陵第二招待所,会议需要三天左右的时间,会前要到各镇抽厨师。菜馆就派老朱去掌勺,他们住在吴江第二招待所,早餐馒头粥咸菜,中晚餐供应四菜一汤:红烧肉,炒鱼块,另加2道蔬菜,再来个汤,虽说简单,菜是顿顿换的,碰到炒鸡蛋,火候一定要掌控好,稍不留心就会得底(炒焦)造成浪费,他说去帮忙的几天没有补贴,虽然累着但也高兴。
当年奔赴大丰插队的知青们,如金国权、王建生,也陆续返城,沉入故乡生活的崭新轨道。金国权被分配至同里石板厂,在机器的轰鸣中开始了他的职工生涯。他清晰记得,那时月工资26元,配30斤粮票,夜班的几毛钱加班费是辛苦换来的额外慰藉。王建生则走进了弥漫着茶香的商业系统,在南园茶馆落脚,月薪33元。
两人的辛劳,各有千秋:老金在厂里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老王的茶馆也并非清闲之地。那时的南园茶馆,是一个由经理谢阿六、副经理阿喜与5名员工组成的七人小世界,楼下,一人掌管砻糠,侍弄老虎灶,保证开水源源不断,另一人则像账房先生,售卖着一分钱的泡水筹码和八分钱的茶叶包,茶客凭此便可登楼入座。楼上则是另一个忙碌的舞台:5名员工穿梭于方桌之间,端茶、续水、递毛巾、收杯子、打扫,将茶馆的烟火气搅得浓浓的。老王回忆,初来时茶客盈门,那份忙碌至今记忆犹新。


南园茶社(姚洪玺提供)
“南园茶馆”之名,源于晚清那段革命岁月。其前身“福安茶馆”,曾是南社领袖陈去病、柳亚子等仁人志士宣扬革命、共图救国的秘密据点。因志士们常在此商讨推翻清廷、抵御外侮的大计,遂将“福安”更名为“南园”,并沿用至今。

陈去病雕像

柳亚子雕像(姚洪玺提供)

南园茶社内开窗遥望陈去病故居(姚洪玺提供)
茶馆之所以令人向往,因它是信息交汇的民间枢纽。三教九流在此聚集,找工作、谈生意、打听行情、闲话家常,甚至民间纠纷,家庭矛盾等也常借“吃茶”的方式在此调和。


茶社内景(姚洪玺提供)
南园的清晨,总是在评弹的吴侬软语与早茶的氤氲香气中缓缓苏醒。茶客们推门而入,在熟悉的位置落座,开启一日闲适。下午,待到南园熄了灶、掩了门,楼下的义昌福菜馆也随之静了下来。
然而,时光流转至20世纪90年代末,城市节奏陡然加速。霓虹闪烁的茶吧里飘出咖啡香和流行乐,歌厅的喧嚣震耳欲聋,棋牌室的麻将声噼啪作响,这些新鲜而迅猛的娱乐方式,迅速捕获了年轻一代的心。南园茶馆那悠扬的评弹和慢品细酌的早茶时光,在时代浪潮冲刷下,渐渐失了声息,曾经门庭若市的景象不再,茶客日渐稀疏,清晨的热闹仿佛被时光稀释。也正是在那当口王建生调往商业公司办厂去了,而那与之唇齿相依的百年老店义昌福,也难逃萧瑟秋意,昔日座无虚席的盛况已成追忆。灶火的热度、菜香的热烈,连同与茶馆共呼吸的市井烟火气,一同淡淡隐去,静静沉淀为岁月深处的底色里。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经济经历着剧烈的转型浪潮。朱补成所在的义昌福菜馆,曾是南园茶馆楼下热闹的市井地标,却日渐冷清;灶台的火光不再旺盛,铁锅翻炒的“锵锵”声稀疏了;每日清晨,朱补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寥寥几位老主顾缩在角落,聊以慰藉冷清的光景;账本上的营业额从每月数万元跌至几千,员工们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腻的围裙边角,这份干了几十年的营生,已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生活的重压如铅块般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肩上,他们不得不另谋出路。
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方谈话的春风席卷全国,国企改革如火如荼。朱补成从义昌福菜馆调到国营同里石化加油站任副经理。2000年国企深化改革,朱补成领取一次性领取补偿金,结束劳动关系。揣着那笔买断金,他去同里工商所批了一张执照,在中川路开了一爿烟杂店,店门面不大,他仗着朋友多,生意还算混得过去。2013年,60岁的朱补成光荣退休,人生之舟驶入了温馨从容的夕阳港湾。
而相伴百年的南园茶馆与义昌福菜馆,依旧朝夕相应,共守着一份从容的节奏;纵然鼎沸人声虽已远去,只余下寻幽客的零星脚步,但它们安然度日,在似水年华中低语着彼此的见证,共续着一卷属于水乡的、温柔而坚韧的人间故事。

中国新南社纪念馆(姚洪玺提供)

新南社文化园(姚洪玺提供)
- 上一篇:陈友兴:垛田名考
- 下一篇:明代史志里找不到的红枫,如何成为当下南京秋日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