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史志里找不到的红枫,如何成为当下南京秋日顶流?
“秋栖霞”,是全国游客对“六朝古都 十朝都会”最鲜活的秋日记忆与美学共鸣。每年深秋,江岸边的栖霞山便被枫叶燃成火海,这座六朝文脉绵延、乾隆御封“第一金陵明秀山”的佛教 “四大丛林”之一,悄然换上秋日盛装。无数游人纷至沓来,赴一场朝圣般的色彩狂欢。
但这对看似浑然天成的“山与枫”组合,非亘古有之,其瑰丽秋色实为自然造化、文人笔墨与近代园林智慧,历经近四百年共同谱写的史诗。钩沉拾遗,你可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致,如何一步步栖落于此山,成为超越帝王驻跸的文化印记?
古史志中:红叶缺席的千年文脉
翻阅明代及之前的栖霞山史志,红枫始终是缺席的存在。彼时栖霞山已因佛教文化与地质奇观闻名,却未以红叶见载。


《栖霞十景图》,纸本设色,荟萃了栖霞山名胜古迹十处。画有栖霞山、玲峰池、紫峰阁、万松山房、天开岩、幽居庵、叠浪崖、珍珠泉、彩虹明镜和德云庵。
明代中期,南京人陈沂曾撰《金陵世纪》,其笔下写到栖霞山,并未提及赏看红叶之事。明嘉靖年间山水志书大家盛时泰所编纂的与栖霞山相关的专志《栖霞小志》,以及其好友明朝中后期官员、文学家朱孟震所著《停云小志》,亦没有提及栖霞红枫。
朱孟震曾记述,盛时泰在栖霞山“上下岩壑”,遍寻五代至宋代文人题刻,“扪萝剔藓,手摸水拭” 拓印成册,却未对枫林着墨。彼时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已流传700余年。如果彼时有枫林或秋枫美景,则在相关题刻和文人的著作中很难被忽略。

明代朱孟震《停云小志》记载盛时泰勘察栖霞山
万历年间王世贞春日游山所作《游摄山栖霞寺记》、天启年间孙应岳《金陵选胜》,均未提及枫树、枫林或红叶。即便后来,清代史志名家陈毅在楚云上人编著的《摄山志》基础上重纂《摄山志》,前六卷全景式记载山川草木,甚至专门的植物条目里,也无枫香树及其别名的踪影,直至第七卷 “国朝诗” 部分,红叶才首次在文字中登场。

朱洁轩《栖霞山志》(1962年版)第三章物产未记述和枫树相关的树木
据南京大学程章灿教授考证,栖霞山虽六朝时已有文脉积淀,但 “栖霞赏叶”习俗实形成于清代以后,古史志的“沉默”,恰印证了红枫并非此山原生标志。

古诗词里:枫林初染的风雅开篇
真正将栖霞秋色推向美学前台的,是清代以降文人的生花妙笔。十七世纪后期,“红叶”“霜叶”“丹枫”等词汇开始频繁出现在游山诗作中,标志着红枫已规模化存在。

《摄山栖霞寺图》曹庚 南京博物院藏
明末清初,栖霞寺主持楚云上人的好友蔡㺱,堪称咏栖霞山红叶第一人,其“记别山中红叶秋,腊残群动向人幽。”“红叶相交策杖游,岩扉一隔几经秋。”的诗句,首次定格了山与枫的羁绊。与其同时代诗人纪映钟,笔下“栖霞红树烂如霞,十月天晴风日嘉。”的诗作,更勾勒出漫山红叶的绚烂盛景。顺治十三年(1656)朱彝尊游山时写下“槭槭霜叶鸣”以听觉呼应视觉,佐证彼时枫林已成片。

著名戏剧家孔尚任(1648—1718)为创作《桃花扇》,曾专程到栖霞山拜访隐居在白云庵的道士张瑶星“采风”,亲见“拂头红树千枝”“槭槭霜叶鸣”的景致,遂在剧中写下“放目苍崖万丈,拂头红树千枝”的绝妙诗句,让栖霞红叶随李香君的故事传遍天下。
乾隆六下江南五次驻跸栖霞山,虽因春日到访无缘红叶,但其宠臣两江总督尹继善与曾编著《乾隆江宁县新志》的袁枚同游时,留下“共爱枫林霜叶晚,终输春暖碧桃红”的赞叹。那抹红霞令他们魂牵梦萦,之后两人又同游栖霞山,畅快挥毫:“朱履却宜枫叶老,青峰岂厌鬓毛斑。”
与他们同时代的诗人王友亮,曾撰有组诗《金陵杂咏》,其在《摄山》诗中这样写道:“药苗春涧香生雨,枫叶秋林烧入云”,直白展现了枫林的磅礴气势。袁枚弟子骆绮兰(1756—1806以后),作为清代中期著名女诗人、书画家,常以栖霞山秋色意象入诗,其写道:“尘梦尽销黄叶雨,仙楼都拥赤城霞……好煞秋光惟薄暮,石栏倚过夕阳斜。”道尽文人专为赏枫而来的雅趣。

民国时期,“栖霞赏枫”已成风尚。1933年深秋,著名历史学家朱偰游历栖霞山,留下这样的诗句:“折得霜枝赠阿娇,暗抬星眼谢王乔。昔人争传题红叶,流水何曾过御桥。纤手殷勤绣带招,满山红叶女郎樵……”1934 年《申报》记载,五十天内近九千游客乘火车赏枫,均印证了红枫已成为栖霞山的核心名片。

现当代志:人工雕琢的盛世红妆
进入现当代,园林智慧的介入让栖霞红枫从自然景致升华为文化品牌,完成了从“偶然相遇”到“刻意相守”的蜕变。
2002年《栖霞区志》出版,详细记述了当代栖霞山红枫的发展史。1956年,南京市人民政府于辟栖霞山为寺庙园林。1958年,整修竣工,对外开放。1978年后,每年造林。1979年、1980年,从青岛、北京、庐山购进黄栌、火炬槭树种,并自繁苗木以增加红叶树的品种和数量。1988年始,改造平山头矿区13.3万平方米刺槐林,栽植枫香、火炬槭等红叶树3万余株。1989年,桃花涧、霜红苑、景致岗植红枫、鸡爪槭1.4万株。




1984年“栖霞丹枫”入选新“金陵四十景”,1985年霜红苑建成,1990年规模化红叶林成型。如今景区已拥有15万株红叶树,含 4000余株两百年以上古枫,更引进江苏孤本葡萄枫,形成多层次的红叶景观。
2001年起,栖霞山风景区每年秋季都举办“秋栖霞红枫艺术节”,至今已历24届。2017年新增鸡爪槭、红枫、枫香等红叶树种2.6万株,覆盖24万平方米,实现 “虽由人做,宛自天开” 的美学效果。2023年,“栖霞山赏枫习俗(秋栖霞)入选第五批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让这份秋日盛景从物质景观延伸为文化遗产。


从史志中的“沉默”到诗词中的“初显”,再到现当代的蔚为大观,栖霞山红枫的故事,是自然禀赋与人文智慧的双向奔赴。2025年10月,第 25 届红枫艺术节启幕,橘红、粉红、紫红交织的层林,既是近四百年历史的沉淀,也是活着的文化史诗。



作者简介:
魏鲲鹏,作家、文史学者、设计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南京市作协会员、美术家协会会员、南京学研究会会员。现任《迈皋桥街道志》《龙潭街道志》执行主编,南京史志赋美创作中心主任。担任《西岗街道志》《南京市雨花经济开发区志》《栖霞街道志》执行副主编、美术编辑。2005年以来在《中国艺术报》《中国教育报》《新华日报》《南京日报》《现代快报》《风流一代》《莫愁》《读者》《北大校刊》《江苏作家》、方志江苏等省级以上刊物和媒体,发表文章28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