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凡:《程祖洛诗刻》:一位江南乡试监临官的“闱中记趣”
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藏有一通《程祖洛诗刻》碑,今立于至公堂东侧。此碑通高0.28米,宽0.75米,厚0.07米,立碑时间不详。其上内容是道光十一年(1831)辛卯恩科江南乡试监临官程祖洛即今怀昔、有感而发所作的诗歌四篇(以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称之),每首皆七言八句。
其一
羲纪尧年寿榜开,词曹星使自天来。
职司锁院深深护,思入蚕丛缓缓催。
盖世经纶从此出,满门桃李盼人栽。
鳞比矮屋新轮奂,幸荷苍慈已澹灾。
其二
蟾宫故事桂轮高,得水鱼龙庆尔曹。
伫脱蓝衫先落帽,笑将红饼当题糕。
菊因雨渍倍香节,鸿到秋深健羽毛。
子弟迴翔咸避舍,茱萸遍插进霜螯。
其三
回首蓬莱大海东,六鳌策处爪留鸿。
万千士气初心印,三十年前旧梦同。
船引神风来白下,手栽仙桂昔天中。
耆儒半属霓裳侣,小惠终惭博济穷。
其四
协恭时复勖同寅,夙夜无忘地苦辛。
唱烛有光齐两道,烹茶对影恰三人。
瀛州未必如天上,贤路由来与圣邻。
喜诵榕门霞蔚句,敢将俚语步前尘。
程祖洛,字问源,号梓庭,安徽歙县人。嘉庆三年(1798)中举,嘉庆四年(1799)进士三甲第三名,初授刑部主事,后迁郎中。道光二年(1822)擢陕西巡抚,经历河南、湖南、江苏巡抚后,道光十二年(1832)擢闽浙总督。任总督期间,查办浙江盐务、力除漕弊,倡捐修建福建义仓和防务炮台。卒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赠太子太保,谥简敬。《清史稿》有其传。
道光十二年(1832)是道光皇帝五十岁寿辰之年,故于前一年下诏开恩科,令各省组织乡试,程祖洛时任江苏巡抚,需入闱办理监临之事。朝廷用大员监临以保证考试的公平、有序,监临官也是外帘官中职位最高者,总摄点名入闱、纠察监考、收发试卷等闱务。与之对应的主考官,是内帘官中职位最高者,总揽出题、阅卷、放榜等闱务。在清代,各省乡试监临往往由该省巡抚充任,但江南乡试存在着特殊情况,因为其覆盖范围包含了江苏(含今上海)、安徽两省,所以由江苏巡抚和安徽巡抚轮流入闱担任江南乡试监临官,若一省巡抚因故不能入闱,则由另一省巡抚或该省的学政代办。
道光十一年(1831),程祖洛循例入闱监临,因对此次乡试感慨良多,故围绕该科乡试的情况赋诗四首。此四首诗不仅是程祖洛对此次相关乡试情况的“闱中纪事”,其中涉及的一些乡试期间发生的除考试与考务之外的轶闻趣事,因此也可被视为程祖洛对这科乡试的“闱中记趣”。从中可以看到,即便在严肃紧张的科场环境里,也不乏生动鲜活的文人雅趣与人生志趣。因此,本文将结合《程祖洛诗刻》,重点探讨发生在贡院中的趣闻,对其诗中提及的监临赠饼、巧遇旧识、试院烹茶、赋诗作对四件事进行解读与分析,从“考试之余”的视角看江南乡试。
一、笑将红饼当题糕——监临赠饼
“笑将红饼当题糕”出自“其二”的第4句,句后有注:“往例于中秋前一日,监临赠士子人各月饼三枚,亦红绫饼啖之遗意,今岁余改于重九日,按号舍分赠。”
句中“红饼”据其注所言,既是指分给士子的月饼,又取“红绫饼啖”之遗意。乡试按定例分三场,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考试,每场于前一日入闱、后一日出闱。八月十五恰逢中秋,因此在乡试的第三场考试中,有监临官赠予应试士子月饼的传统。如,清代乾隆年间诗人张开东《中秋闱中同人赏月》一诗有云:“矮屋酣歌已却寒,监临赐饼万人欢。”再如,清代吏部左侍郎段光清在其自传年谱中提及,咸丰九年(1859)八月浙江省乡试,“至三场,每士子给月饼一包”。又如,生活于清末民初的贺葆真在其日记中亦记载了光绪二十九年(1903)参加乡试时的“中秋日加月饼二枚”。“红绫饼啖”是一种以豆沙、坚果等馅料制成的饼,饼以红绫装饰包裹,因此得名。这种饼用途特殊,在唐代科举宴席中,特制此饼,由皇帝赏赐给新科进士,“红绫饼啖”因此成为科举荣耀的象征,后世也沿用了此文化意向。元人马祖常在回忆恩荣宴时说道:“红绫饼啖出宫闱,赐宴恩荣玉殿西。”清人所作《渔湾竹枝词》中亦有“如今文运蒸蒸上,三吃红绫饼啖来”之句。可见,红绫饼啖蕴含了登科及第的意味和旨趣。程祖洛认为,乡试闱中赠月饼既是中秋节俗,也是对士子金榜题名的美好祝愿。
句中“题糕”,典出“刘郎题糕”,《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刘禹锡重阳节时同人食糕,想用“糕”字来作诗,却因“五经”遍寻不得“糕”字,只得作罢。宋代诗人宋祁《九日食糕》中有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家一代豪。”此处“题糕”当指代重阳节蒸糕吃糕的习俗。
那么,为何“笑将红饼当题糕”呢?这是因为道光十一年(1831)的江南乡试因水患而改期。同年六月,程祖洛来江南贡院考察号舍整旧增新的情况,看到贡院因江流入城,号舍被淹,院内积水尚有二三尺深,于是奏请将此科江南乡试推迟一月,改至九月八日。这一年的江南乡试,虽错过了中秋,但遇上了重阳,于是作为监临官的程祖洛便选择在重阳节之日,分赠月饼给闱中士子。此举既有“红绫饼啖”之美意,又因恰逢重阳节,民间有做糕食糕、求“步步高升”之意的习俗,故而在闱中以“月饼”代“重阳糕”。
二、耆儒半属霓裳侣——巧遇旧识
“耆儒半属霓裳侣”出自“其三”的第7句,“耆儒”指德高的老儒,或年高博学的读书人。“霓裳侣”指的是“余同应戊午闱试者”,即嘉庆三年(1798)一同与程祖洛参加江南乡试的人;“霓裳”用以描绘轻盈飘逸、色彩绚丽的服装,象征美好脱俗的意境;“侣”即是同伴、伴侣之意,此处的“霓裳侣”是对昔日同伴的雅称。彝族诗人鲁大宗参加科考时也曾作“一般共是霓裳侣,若干先登五凤楼”之句;清末民初文学家樊增祥赠科举同年的诗中亦有“为霖半属霓裳侣,渭北江南各自春”之句;又如晚清史官恽毓鼎在宴席间作“座间喜集霓裳侣,泥上充寻雪爪痕”之句。
“耆儒半属霓裳侣”之句也是程祖洛闱中遇旧识的感慨。嘉庆三年(1798),安徽士子程祖洛到江南贡院参加戊午科乡试,并且得中举人。之后会试、殿试联捷,开启了仕宦之路,在历官陕西、河南、湖南巡抚后,于道光七年(1827)调江苏巡抚,道光十一年(1831)程祖洛在江苏巡抚任上,轮值监临此科江南乡试,重回江南乡试闱场。此时,距他江南乡试中举已过去33年,在官场经历一圈后,重回闱棘看到科举盛况依旧。该科入闱士子约1.5万人,其中64人为70岁以上的老生,这其中一半的人,还曾在33年前,与自己一同参加过戊午科江南乡试,不禁感叹道“万千士气初心印,三十年前旧梦同”。值得一提的是,33年后,已是考官的程祖洛见此情景,并非像科场讽刺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悲悯这些老生久困科场矮屋,反而充满认可与欣赏,以“耆儒”“霓裳侣”这样超凡清逸的词语称之,并在第三场考试中另赠脯饼给他们,以表自己的尊敬之心。这是因为,科举时代国家鼓励士子参与科举,对于70岁以上坚持科考的“老生”,若会试成绩不够优秀,但又认可其具有一定的学力,知贡举还会专门为其奏请恩典;同时,程祖洛本人也很推崇这种自立自强、勤奋进取的品质,他曾在自己江苏巡抚的官斋中自书一联——“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并以此联自勉。
三、烹茶对影恰三人——试院烹茶
“烹茶对影恰三人”出自“其四”的第4句,结合其注可知,此三人除了程祖洛外,另外两人,一为提调官葆益舟,一为监试官李春畹。提调官和监试官是监临之下最重要的乡试执事官,负责辅佐监临总理闱中事务,一般由督抚从该省道员或两司中选取科甲出身的人充任。葆益舟,其名不详,益舟为其字,道光年间为两江总督陶澍的部下;李春畹,名湘茝,字春畹,京察一等外放,历官江南河库道。
闱中“烹茶对影”体现的是程祖洛对闱务工作的管理与监督。一次乡试九天六夜,其间士子们需食宿在贡院的号舍里,那么保障士子们生活用水的充足洁净也是组织考务工作的重要内容。先前贡院又因为水患被淹,程祖洛对此尤为重视,因而委派人员,严格把关贡院用水的质量,要求务必用江水,且不可以掺杂来自他处的污流。为检验这项工作的成果,程祖洛用小碗取来各个号巷水缸中的水,邀请提调、监试官一同烹茶对酌,其水清可照见三人的影子,谓之“烹茶对影”。
此外,“试院烹茶”更是一种文人雅趣与闱中佳话。这还要从宋代的苏轼说起,熙宁五年(1072)八月苏轼在杭州试院监试,闲来在闱中烹茶品茗,并作有《试院煎茶》诗一首。该诗先是细腻地描绘煎茶的过程,“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接着“未识古人煎水意”与“贵从活火发新泉”二句,对煎茶关键在水进行了思考;最后表达了“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即不求满腹学问,只追求闲适淡泊的心境。苏轼《试院煎茶》诗中,所体现出豁达的豪情,以及在严肃紧张的科场环境中的从容,也为后人所效仿,如清人颜嗣徽《秋试将竣即事》一诗中就有“搜罗铁网贡珊瑚,试院煎茶学大苏”之句。嘉庆九年(1804),浙江巡抚阮元监临浙江乡试时,试士诗题为《试院煎茶得泉字》,士子出闱后,阮元与众考官也以此为题,用苏公诗韵,唱和赋诗,其中“未若风檐索句万人渴,湖水煮茶千石轻”一句,讲的是这一年阮元组织了水利浚治,从西湖引水入城,因而可以就近运送清冽的西湖水,供考试引用。由此可见,从阮元到陈祖洛,“试院烹茶”之事亦是科场考官对应试士子关照的写照。
四、敢将俚语步前尘——赋诗题对
“敢将俚语步前尘”出自“其四”的第8句,句后有注:“至公堂中柱悬□……□之句。余以三十年前旧士子幸得监临斯试,亦敬刊五十字悬于外楹,聊以纪事。非敢谓步武前贤也。”因至公堂中柱已有前贤题句,此句中所谓“俚语”是程祖洛对自己所题楹联的自谦。其中,至公堂中柱所悬之句,因碑刻漫漶已不可辨认,但程祖洛所刊悬于外楹之联在《白下琐言》卷7中有载:
矮屋策高文,九天升,九渊沉,九转丹成,多士出身,在此九月九日;
秋闱感春梦,三场竟,三艺竞,三条烛尽,一官回首,于今三十三年。
其意思是,此时在号舍中应试的士子,经九天的考试与试炼,即将在今日九月九日得中举人;回想自己当年在此乡试,经三场考试、三种题目的考察,如今回顾,已过去33年。这幅楹联既是程祖洛对道光十一年(1831)重阳之日举办乡试纪事,也是对自己重回南闱,即今怀昔的感慨。
从程祖洛闱中“刊刻楹联”与“感怀赋诗”之事,可知乡试期间考官在完成相关考务工作之余,还会在得闲之时赋诗题对,以抒胸臆。无独有偶,除了程祖洛的诗刻外,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中还藏有一通《光绪辛卯江南乡试奉命代办监临敬赋四律》碑。该科监临官钱桂森也是距自己在江南贡院中举后,时隔42年,重回江南贡院任监临,亦有感而发作诗四首。此外,还有一通《己卯贡院诗》碑,是嘉庆二十四年(1819)江南乡试监临官姚祖同、监试官卞斌、江宁知府余霈元三人以至公堂前的古柏、老桂为题,诗词唱和,各赋诗二首。今日除了碑刻上呈现的,另有大量的闱中诗词,被收录在典籍之中,这些都是乡试考官们闱中生活的写照。乡试考官乐于在乡闱中赋诗题对,既是因乡试期间贡院封门上钥,内外不得出入,诗词唱和是对闱中闲暇时光的消遣,也是因为科举为国家抡才大典,规模之大、场面之盛、过程之辛苦、登科之荣耀,也易于让人们感叹良多,故而通过诗文寄情抒怀。
五、小 结
《程祖洛诗刻》以生动的诗文,从一位监临官的视角,记载了辛卯恩科江南乡试的情况,其中展现了清代江南乡试中鲜有人关注的轶闻趣事与文人雅趣。作为监临官,程祖洛不仅恪尽职守,监修贡院、整治水源,确保科场秩序,更在紧张凝重的科场氛围中融入温情与诗意。无论是监临赠饼的传统、闱中遇旧识的感慨,还是烹茶对饮的雅致,抑或赋诗题对的抒怀,都体现了科举考试之外的人情味与文化底蕴。这些轶事不仅丰富了我们对科举考试的认知,再现了考官闱中生活历史情境,也揭示了士人群体在功名追求之外的精神世界。程祖洛的这四首诗歌,让我们得以窥见传统科举文化中严肃与风雅并存的独特风貌,也为今人研究清代科举文化与社会生活提供了相关史料。
(作者简介:王凡,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馆员。)
栏目编辑:王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