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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双卿集》:清代农民女词人的血泪之书

2017-12-11    

贺双卿的诗文,主要辑自于康乾年间与贺双卿同时的金坛人史震林的纪实体笔记《西青散记》(乾隆瓜渚草堂刊本)。《散记》初刻于乾隆三年(1738)。今人杜芳琴教授在《散记》基础上进一步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将贺双卿的诗文整理成《贺双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此集共辑录词14首,诗39首,文5篇。对作品进行“校勘”、“解题”、“注释”、“昔评”。其中有贺双卿研究论文3篇及“附录”(《双卿传》、《西青散记》序、跋)。这是迄今为止整理贺双卿诗文较为全面而有阅读与研究价值的一部佳作。

       贺双卿,初名卿卿,或庆青,字秋碧。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出生于金坛游仙乡丹阳里(今属金坛市薛埠镇,后人因此多误为镇江之丹阳。对此,笔者有另文考证)的一个世代业农之家。她生性慧敏,姿容秀丽,笃心向学,然家贫无以就读。适逢其舅父在她家邻室开馆授徒,她便趁机常于窗外偷听,暗中诵习,悉心揣摩,所学日进。她还常做些精巧玲珑的女红,偷偷拿到街上换些诗词之类的书来读。因此,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便能写出清新秀婉的小词。她亦工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多心经》。乡里皆以“才女”视之。大约18岁时,双卿经“媒妁之言”嫁给了金坛绡山(与丹阳里同属游仙乡,即今江苏金坛市内的方山,此曾建有绡山书院,旧《金坛县志》有记载)的周姓樵子为妻。其夫不仅比她大十多岁,其貌丑陋,而且嗜赌性暴,其舅姑又极蛮横顽恶。即便如此,双卿屈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封建礼教的压力,不得不对“暴夫恶姑”“事之善,意虽弗欢,见夫未尝无愉色,饥倦忧悴,言笑犹晏晏也。”(《散记》)在如此悲惨的境况中,双卿愈是积极表现自己的“德”,愈是让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繁重的劳动与郁闷的心情的双重煎熬,使得双卿原本纤弱的身子变得益加虚弱不堪。进入周家不久,便患上了疟疾病。不但无钱治疗,而且还要带病劳作(这在她的许多词作中多有记载),在霜刀雪剑严相逼的恶劣环境中,双卿最终“劳瘁以死”。至于卒年,限于资料,现尚难以确知。不过,据《散记》载,是书记双卿事迄于乾隆初年史震林赴京之时,而其时双卿22岁左右。就其严重之病情及其所处恶劣环境来看,双卿离世当是较早的。双卿的一生,是短暂的一生,悲惨的一生,是中国妇女文学史上罕见的悲剧之一。

       贺双卿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词作上。她的词虽只有十余首,却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个农民女词人的典型形象。她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嫁于农村,劳作病痛、受苦受难,最终病卒于农村。短短的一生尽在田间场头度过。她身为田家妇,填词全用田家语,直抒胸臆,一泻为快。为避免“暴夫恶姑”的谩骂与迫害,她多以粉作墨,以叶当纸,易写易消,只在乎一时尽兴。她的词多反映自身的劳苦、病痛、孤愁和哀怨之情;多以身边的自然实景如“孤雁”、“秋荷”、“微云”、“残照”、“野菊”、“鸣蝉”、“春梅”、“春燕”、“残灯”等作比兴材料,顺手拈来,情景谐和,善用白描,清新自然,故其词别具语朴、情真、象明、境哀的审美特征和“田家本色”与“当行本色”交融浑成的幽渺神韵。双卿词,在题材的拓展、艺术的创新上,对中国词学都做出了难能可贵而不可磨灭的贡献。她的确当享“清朝第一女词人”(胡适《双卿考》)之美誉,真不失为中国词苑中一株含露绽放的散发着山野泥土气息与清幽婉妙芳香的艺术奇葩。

       限于篇幅,本文拟就贺双卿《孤鸾・病中》吟咏疟疾病痛及带病劳动的悲苦之词为代表作一浅赏,以见其惊心动魄之艺术魅力,进而以收窥斑见豹之效。词云: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熏尽!东葘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关于此词的创作背景,《散记》卷二记载较详:雍正十一年(1733)农历九月末,“天晴甚和,农者刈稻方急。……妇女空室登场,昏旦操作。双卿疟益苦,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勒,应稍迟,辄大诟。午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缊。手持禾秉,茎穗皆颤。热至,著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诋。双卿含笑,不敢有言”。又云:“一日饷黍,迟,夫怒,挥锄拟之。双卿归,为词一首,调寄《孤鸾》”。可见,双卿此词是在她忍受“暴夫恶姑”的毒骂与怒斥乃至其夫要“挥锄拟之”的残暴情况下含怨写下的血泪之篇。

       上片围绕双卿疟疾发作这个中心,逼真地反映其无意打扮、无力浣裙的痛苦现实以及带病劳作的悲惨遭遇。它犹如一副特写镜头,初步展示了双卿这位田间场头劳作不息的病妇形象,给人以很深的印象。下片便直接转入对词人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双卿回想起自己嫁到周家后所受到的非人的身体摧残与精神折磨,想到自己虽患上了严重的疟疾病却仍然要在田间场头劳作的凄苦酸楚之残酷现实,不禁悲从中来。这正是以双卿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制度笼罩下的千千万万不幸妇女的悲惨命运之所在。她虽为农家女,由于她天智聪慧,刻苦自学,长成后颇具如花似锦的美妙诗思与情愫,多有与雅集绡山书院的文人雅士酬答唱和之作。然而令双卿极为叹惋的是,这好不容易培育起来的“锦思花情”,敢情都被这烟薰火燎的灶烟薰除殆尽了。你看她,在“东葘”因送饭稍迟而遭丈夫“挥锄拟之”的残暴及其忍受疟疾冷热侵袭的病痛之后,还要急忙赶回家“将棉晒取”,然后,紧接着又要准备“晚炊”了。全词紧紧扣住“病中”之题,以平白朴素之语言,着重表现词人疟疾发病之苦、带病劳作之苦、暴夫欺凌之苦、以及穿着破损之苦、容颜憔悴之苦、还有诗情灵性“爨烟薰尽”之苦。真可谓“树梢挂猪胆――苦到顶”了。

       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二十二评价贺双卿词说:“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簌,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这是对双卿词总的评价,而对于《孤鸾・病中》这首吟咏疟疾之病以及带病劳作等悲苦的词作而言,黄燮清所评则更是切中肯綮。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像双卿这般悲惨遭遇的女诗人委实是罕见的。李清照的后半生是凄凉的,朱淑真的爱情是不幸的,但她们都没有双卿这样的“暴夫恶姑”对她横加摧残与折磨的悲惨身世,更没有病痛的煎熬与带病劳作的辛酸。李清照、朱淑真在词中所描写的多半是闲愁、别愁与孤愁。“她们的情调代表了古代闺秀诗词的普遍倾向,这种‘诗化的痛苦’与普通的劳动妇女在贫困而粗野的生活中经历的人生惨剧尚有很大的距离。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诗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风骚与艳情》,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6页)

       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出现的诗词鉴赏热中,贺双卿的诗词颇受各种鉴赏类著作的青睐。如于在春编著的《诗词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陈新等的《历代妇女诗词选注》(中国妇女出版社,1985年版),苏者聪《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五步高主编的《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李文禄、宋绪连主编的《古代爱情诗词鉴赏辞典》(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潘慎、梁海主编的《明清词赏析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洪丕谟编注的《淑女诗300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等等,都收有贺双卿的诗词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双卿诗词必将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墨点无多泪痕多”,大凡读过贺双卿的诗词者,无有不为其苦难悲凄的身世洒一掬同情之泪的。这就是双卿诗词的魅力。

       (责任编辑 朱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