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祎:“诗家天子”王昌龄的江南版图,勾勒出怎样的人生况味?
在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异记》中曾记载过这样一件趣事。
唐玄宗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同去酒楼,看见四位妙龄歌女,他们就私下打赌,看谁的诗被唱得最多?这时一歌女唱起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另一歌女又唱了高适的《哭单父梁九少府》,不久一歌女又唱了一首王昌龄的《长信宫词》,这时王之涣急了,对二人说:“此辈皆是潦倒歌手,所唱都是下里巴人之词。”说着指着最漂亮的歌女说道:“且听这位所歌何人?肯定是唱我的诗”,随着檀板一响,婉转的歌喉悠然而起,果然是王之涣的得意之作《凉州词》。
在这段趣事中,王昌龄和高适充当的是配角,主要是来衬托主角王之涣的,但我倒认为,若要谈胜出,当属王昌龄,因为他们起先定的规则就是“看谁的诗被唱得最多”,高适和王之涣都是各一首,只有王昌龄两首。被人唱得多,说明知晓度高,当年的王昌龄,俨然就已是家喻户晓的大诗人了。
吴乔《围炉诗话》中指出:“王昌龄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后人无不宗之。”绝句是自南朝五言四句的乐府短歌演变而来,五绝成熟较早,七绝出现稍晚。初唐时虽偶见佳作,未能自成一家。到了王昌龄手中体制大定,并使之神固气完,表现手法日益成熟,奠定了七绝在诗坛上独立地位。
王昌龄在发情、造景、写意等方面均达很高造诣,世人往往将其与李白并称,如明胡应麟《诗薮》云:“七言绝,如太白、龙标,皆千秋绝技。”王世贞也将王昌龄与李白的七绝并列为“神品”(见胡震亨《唐音癸签》)。王夫之甚而推其为唐人七绝第一,在《姜斋诗话》中称“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颣。”这些意见都充分肯定王昌龄的七绝在唐诗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也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杰出成就,被后人誉为“七绝圣手”。
唐玄宗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在许多文人中掀起了一股从军热。开元十二年,王昌龄也投笔从戎,踏上出塞之路。我们熟悉的《塞下曲》《从军行》《出塞》等,就是他这个时期创作的名篇佳作。诗人通过大漠、雄关、孤城、长云、雪山、烽火、羌笛等独特景象,不仅勾勒了一幅幅劲健奔放、雄浑豪迈的壮美图景,也让我们领略到了戍边将士威武雄壮的精神风貌和赤胆忠心的报国雄心。这些边塞诗横贯唐朝天空,是王昌龄妙绝千古的顶梁之作。但他在江南写的那些清新活泼、自然明朗的作品,也饱和着他的生命轨迹和美学追求,体现出不同凡响的独到之处。
开元十五年(727年),王昌龄应试进士一举登第,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他一直志存高远,希望自己能够高开高走,自然对卑小官职,心有不甘;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他又应试博学宏词科,再次登第,但职位仍未见升,仅被授予汜水尉。科场得意,仕途失意,让他大失所望,颓废不前,一度意气用事,结果授人以柄,招致排挤。
在做了汜水尉五年之后,他被远贬荒僻的岭南。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的冬天,王昌龄离开长安,来到南京,出任江宁县丞(相当于江宁县副县长)。对自己遭遇的不公待遇,他始终愤愤不平,常常发泄不满,竟以消极怠工和隐逸生活作为对抗的手段。天宝七载(748年),他在江宁丞职位上工作了八年之后,又被贬为龙标尉。到了龙标(即今天的湖南省怀化黔阳县)以后,王昌龄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摆脱了苍凉,离开了郁闷,消除了不适,觉得自己的日子还要往好里过,于是呼朋唤友,吃喝玩乐,寄情山水。
我们现在所谓的“江南”,大致是指今天江苏南部、浙江北部地区以及安徽的长江南部地区,而唐代的“江南”要比这辽阔得多。如果我们分别以江宁和龙标这两个地方为圆心,可以画出两个相交或相切的圆,这就是王昌龄因“谤议沸腾,两窜遐荒”而形成的自己的江南版图。
江宁丞的真情
王昌龄担任江宁丞时,大概就住在今天南京的淮青桥、桃叶渡一带。清乾隆年间,王友亮在《王少伯故居在青溪》中云:“龙标故宅无寻处,行偏青溪碧水隈。料得吟魂犹恋此,松风稷稷月中来。”清著名文人陈文述有《青溪访王龙标故居》诗云:“盛唐诗格压南朝,少伯风流久寂寥。我向青溪宫畔过,扬花明月忆龙标。紫裘换酒兴翩翩,花月春江醉欲眠。一样才人工乐府,当时只有李青莲。”
我们从王昌龄的好友常建《宿王昌龄隐居》诗中,对其原有故居的描写,发发思古之幽情。常建,盛唐的著名诗人,与王昌龄同为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同榜登进士,志同道合,来往密切。王昌龄在江宁时,他常来这里居住;王昌龄去世后,这次他来宁,依旧夜宿其故居。人去物在,睹物思人,感时伤世,不胜悼惜,于是他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给我们留下了这首真挚感人的诗篇:“青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该诗对故居没有正面描写,主要是着力对周围环境进行描摹。只见孤云,不见故友,茅亭花影,药院苔纹,面对如此高旷孤远的居住氛围,不仅激发了诗人自己远离纷繁俗世的归心,更是对王昌龄隐居生活所展现出来的高尚情趣的热情赞美!
王昌龄一生交游很广,与许多文人、官吏、隐士和僧道都有来往。想必当时也会有很多人来过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许多友人的集散地。仕途不顺,他也需要友情的慰藉,但他对朋友更是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犹如涓涓细流滋润人心。他在南京写下的这首《送朱越》,就是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远别舟中蒋山暮,君行举首燕城路。蓟门秋月隐黄云,期向金陵醉江树。”在暮色苍茫之中,送别即将登舟远行的友人。你将向燕城而去,看得出此次你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但毕竟边城的秋月隐于黄云之中,前途无知己,我们期盼着你早点回来,届时再到金陵江边树下共醉一场。友人登舟将欲行,前来送别盼早归,满眼残照夕阳里,萋萋芳草满别情。全诗即景生情,寓情于景,含蓄蕴藉,韵味无穷。
两首“芙蓉楼”
在王昌龄为数不多的诗作中,送别诗显然具有特别重要的分量。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就是《芙蓉楼送辛渐》。
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王昌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此诗作于天宝元年(742年),好友辛渐由润州(今江苏镇江)渡江,取道扬州,北上洛阳,王昌龄特地从江宁赶到润州为他饯行。第二天离别时,他触景生情,情不能已,写出了“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诗人用苍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烘托送别时的凄寒孤寂之情,也展现了诗人开朗的胸怀和坚强的性格;同时诗人以晶莹透明的冰心玉壶自喻,与屹立在江天之中的孤山形成呼应,令人自然联想到诗人孤介傲岸的形象和光明磊落、表里澄澈的品格。
芙蓉楼究竟在哪里?有人说是今天江苏省镇江市的芙蓉楼,原名西北楼,据《元和郡县志》卷二十六《江南道·润州》:“晋王恭为刺史,改创西南楼名万岁楼,西北楼名芙蓉楼。”有人说是今天湖南省怀化市黔阳县的芙蓉楼,当年王昌龄这里生活了七年,这里的芙蓉楼是江南四大名楼(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之一,有“楚南上游第一胜迹”之誉。两者各有说辞,一直争议不绝。
其实《芙蓉楼送辛渐》有两首,这一首是诗人第二天早晨在江边送别辛渐的情景,如果仅这一首而论,确实难以分辨。问题是在此之前,诗人还写了一首诗,主要介绍第一天晚上在芙蓉楼为辛渐饯别的情景:“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在唐代润州曾被称为“丹阳郡”,大概从天宝元年(742年)开始到至德二载(757年)为止,同时,该诗作于天宝元年,这时王昌龄正好在江宁丞任上,因此说写在江苏省镇江市的芙蓉楼,应该是比较可信的结论。
龙标尉的实感
唐天宝六年(747年),王昌龄被贬龙标尉,至于具体原因,史书上记载大同小异。《詹才子传》说“晚途不谨小节”,《旧唐书》说“不护细行,屡见贬斥”,《新唐书文艺传》里有一句说他“不护细行”,这些都说明他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就是在生活小节上不够检点,而这被人无限放大之后,就有了不可承受之重,他“再历遐荒”,也就在劫难逃。
当年王昌龄游襄阳,在拜访孟浩然时,正好与李白相遇,从此两人结为好友。听到王昌龄从江宁丞被贬为龙标县尉的消息,李白深感震惊,思风骤起,马上写出了《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借以表达对好友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意思是说,在杨花落尽子规啼鸣之时,听说您被贬为龙标尉,龙标地方比较偏远,要经过五溪才能到达。人隔两地,难以相从,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我愿意把自己的忧愁心思寄托给明月,随着风儿一道陪着您到夜郎之西(这里的夜郎指的是黔阳附近的新晃县和贵州东北部区域)。
龙标这个地方三面环水,是湘楚苗地边陲重镇,素有“滇黔门户”之称。自汉以来,各朝均在此设立县治,汉立潭城,唐天宝初更为黔江、龙标。王昌龄被贬龙标之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满着怀才不遇、多愁善感的情绪,而是变得随遇而安、荣辱不惊。纵然人生多坎坷,即使命运总无常,可是他却始终能够用风轻云淡的微笑,从容地面对世间一切烦恼与喧嚣。
到龙标后不久,王昌龄就写出了这首《龙标野宴》,基本就是他当时生活原生态的传真:“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虽处于人生低谷期,但他似乎没有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放在心上,平时倒喜欢携一壶春酒,唤上三五个好友,在盛夏的溪流旁边,推杯换盏,对月当歌,享受着自得其乐的惬意时光。这首诗没有闲笔,起句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敞开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第二句顺接这种豪放之意,隐含准备大干一场,一醉方休,到了第三句悄悄地转回到自己的目前处境,迁谪荒远,道路艰难,但他没有把这个当作愁事,所以让人感觉不到一丝飘零之感和离别之恨,最后还兴高采烈地于弦歌声声中,直接融入宁静致远的青山明月中,言尽意足,意蕴无穷,让人回味无穷。
王昌龄的人生就如一道绝句,平平仄仄平平仄,有高光时刻,也有至暗时分,跌宕起伏,屡遭挫折,最终依然没有逃脱悲惨的韵脚。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60岁的王昌龄辗转赶回老家,途中经亳州,没想到,被亳州刺史闾丘晓杀害。至于闾丘晓为什么要杀害王昌龄?史书记载甚少,成为千古之谜。王昌龄所留下的气势雄浑、格调高昂的边塞诗一直彪炳千秋,我们同样也无法忘记那些生气灌注的江南诗,它们带着诗人曾经的印记,在岁月的荏苒中愈发变得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
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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