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千古话“白下”
2013年2月,经国务院批准,南京市新一轮区划调整方案获得通过,其中,决定撤销原秦淮区、白下区,将两区所辖区域合并,设立新的秦淮区。“白下”作为南京曾经的行政区划,将退出历史舞台。但正如南京历史上曾经有过“金陵”、“秣陵”、“建业”、“建康”、“上元”等诸多称谓一样,“白下”作为具有一千多年悠久历史的城市之名号,早已同南京的山水城林融为一体,成为其诸多具有人文底蕴的别称之一,从而永载史册,熠熠生辉。
金戈铁马白石垒
白下,顾名思义,原指与“白”相关的地理方位。宋人《六朝事迹编类》曾归纳了三种说法:“一说谓春秋时,楚使子木之子胜处吴邑,为白公。考金陵吴邑也,恐白之得名自此始。一说谓本江乘县之白石垒,以其地带江山之胜,故为城于此,曰白下城。一说谓齐武帝时已阅武于白下,自唐武德以后因之也。”
其实,《六朝事迹编类》所举三说中,所谓因“白公”得名颇显牵强,而称齐武帝阅兵白下,后世因袭,则只能说明“白下”名称早已有之。因此,每论“白下”之由来,文献均持“白石垒”说。如《景定建康志》:“案《图经》及《寰宇记》引《舆地志》云:‘本江乘[1]之白石垒也。’”顾起元《客座赘语》:“白下城,在江乘白石垒靖安镇。”顾祖禹《读史方域纪要》:“白下城在府治北十四里。《舆地志》:‘即江乘废县之白石垒也。’《志》云:‘白石垒在上元县北十二里,当石头城之东北,台城之西,本名白石陂。’”同时顾祖禹还引《元和志》称:“东晋以后,江津要地,或言白石,或言白下,实一处也。”显而易见,“白下”之名与白石垒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回眸历史,我们发现,早在东晋初期,白石垒与石头城、新亭垒一样,曾是拱卫京师建康(今南京)的要塞之一;而白石垒更因平定苏峻之乱而流芳史册。《晋书》载,咸和三年(328)二月,起兵作乱的历阳内史苏峻攻陷建康,挟幼主、焚宫室,大有取而代之态势。是年五月,江州刺史温峤会同荆州刺史陶侃率水师四万东下平叛,九月,陶侃采纳监军李根“唯白石峻极险固,可容数千人,贼来攻不便,灭贼之术”的建议,一夜间在白石山修成堡垒,斩苏峻于阵前,遂平定叛乱。自此,白石垒在世人眼里显得神圣无比,庾阐《扬都赋》曾将它与钟阜、方山、青溪等形胜等量齐观,誉之为“白石灵峰”。
至南朝,白石垒依旧是建康城的军事重地,只是此时更多地称之“白下”。元嘉二十年(444),宋文帝阅兵于白石垒前,《宋书》纪曰:“二月甲申,车驾于白下阅武。”元嘉三十年(454),太子刘劭弑父篡位,大将臧质率军讨伐之,《宋书》云:臧质“率所领自白下步上”,入城生擒了刘劭。而“白下”真正用于命名城池,当在永明初年(483)。是时,齐武帝萧赜迁琅琊郡于此,俗称“白下城”。《南齐书》载:永明六年(488)“九月壬寅,车驾幸琅琊郡讲武,习水步军。”永元二年(500),豫州刺史裴叔业降北魏,齐帝萧宝卷诏崔慧景讨伐,“率军水路征寿阳,军顿白下,将发,帝长围屏除出琅琊城送之。”由此可知,无论称“白下”或琅琊郡,它们实为一处,且与军垒相关。
那么,当年的“白下”究竟位于何处呢?《首都志》引《同治上江志》称:神策门外石灰山“俗曰北固山,讹为白骨山,其实古白石也,亦曰白下,齐武帝以其依山带江,移琅琊郡治焉。六朝以来,屡为战争之地。”对此,学者或指南京城北之幕府山、象山或狮子山为白石垒。这些,看上去虽莫衷一是,其实他们所言方位大体相近。由于古代方志缺乏明确的坐标,因而若按其依山扼江之势看,称六朝之白下位于下关沿江一带恐无大误。
流风余韵白下城
事实上,“白下”作为地名,在六朝时期就已成为南京的“名片”。如梁陈时期的文学家颜之推所作的《观我生赋》,便将“白下”和“长干”相提并论,写下“经长干以掩抑,展白下以流连。深燕雀之余思,感桑梓之遗虔”之句,以表达那份对故都遭遇“侯景之乱”后衰败景象的悲悼之情。
不过,六朝时期的白下城,毕竟只算“畿辅”,唯至唐初,古城金陵经数度更名后,“白下”终被“扶正”,一度取而代之。《唐书?地理志》载:唐高祖武德三年(620),改江宁为归化,武德八年(625)复改归化为金陵,武德九年(626),又改金陵为白下,于是,“白下”已不是白石垒下的那方区域,而是南京历史上的又一正式称谓。但“白下”用于指称南京的历史仅为9年,唐贞观九年(635),白下复称江宁,自此之后,“白下”一名只作为南京的别称而出现在历代诗文作品中[2]。
以“白下”命名南京的时间虽较短暂,但它留下的人文印迹却永难磨灭。今天,通过明人陈沂的《金陵古今图考》,人们轻而易举便能找到青溪上的白下桥以及桥畔白下亭,而这正是如今大中桥的位置所在。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多次游历金陵,写下诸如“地即帝王州,山为龙虎蟠”(《金陵三首》)、“六代帝王国,三吴佳丽城”(《赠昇州王使君忠臣》)、“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等一系列吟唱六朝古都的诗歌,“白下”一词也理所当然地反复出现在他的笔下:“五月金陵西,祖余白下亭”(《留别金陵诸公》)、“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献从叔当涂宰阳冰》)、“春光白门柳,霞色赤诚天”(《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驿亭三杨树,正当白下门”(《金陵白下亭留别》)。不难看出,此时的白下虽已成为过去,但以之命名的胜概,仿佛已浸透了六朝的烟水气息而魅力四射,以致诗仙欲罢不能,屡屡歌之。
北宋的大政治家、大诗人王安石曾三次为官江宁、两度归隐钟山,与南京结下不解之缘。在他大量歌颂金陵山水的诗作中,“白下”似乎成了一种审美意象,总时不时地跃动在他的诗间:“白下有贤相,能诗如紫芝”(《赠上元宰》)、“白下长干何可见,风尘愁杀庾兰成”(《和慧思韵二首?蝉》)、“白下门东春已老,莫鸣杨柳可藏鸦”(《暮春》)、“长干里北寒山紫,白下门西野水明”(《示董伯懿》)、“白下亭东鸣一牛,山林陂巷净高秋”(《示报宁长老》)、“门前秋水可扬舲,有意西寻白下亭”(《和叔招不往》),想必在王安石的心目中,“白下”不仅仅是个地名,更是一个充满人文内涵的历史符号。
除李白、王安石外,讴歌白下的诗词歌赋恐不胜枚举。这足以说明,无论是白石垒下的那方区域,还是古代南京城的称谓,“白下”一词总是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被注入新的人文元素,以致它充满鲜活的生命力。譬如,位于青溪之畔的白下亭,原本是迎来送往、把盏饯别的驿亭,而经李白等大诗人的讴歌渲染后,遂使之满载诗情画意,成为古都金陵的一处胜概。再如历史悠久的大中桥,原本是唐初建于白下城东门外的白下桥(后亦名上春桥),据南宋嘉泰时期建康推官刘叔向《重修桥记》载:此桥原为木结构,因年久蠹朽,于嘉泰三年(1203)重建为石桥,建成后如“长鲸卧波,飞梁架虚”;当时,“白下一桥当江浙诸郡往来之冲,不惟士夫民旅所必经行,而日饮万马于秦淮,旬给诸屯之粮饷,舍此无他道也”。显然,此桥正是金陵城对外的交通枢纽。到了明初定都金陵后,或因青溪上有大桥、中桥而改称白下桥为大中桥。顺治二年(1645),明末硕儒黄石斋(黄道周)领导抗清失败被俘,囚禁于南京。清廷为笼络这位学林人望,曾派贰臣洪承畴前来劝降,黄坚不为所动;翌年五月,石斋先生就戮于南京大中桥畔,民间遂于黄公殉节之处立祠祭祀,且尊以“圣人”之称,大中桥亦被呼为“大忠桥”。于是,一座古桥不仅承载起了一千多年的悠久历史,也承载了一位民族英雄可歌可泣的气节与风骨,以及后世对他的无限崇仰。
“白下”不啻为南京的别称,后代的一些乡邦俊贤亦喜用之命名自己的文集,如清道光年间南京文人甘熙的《白下琐言》、晚清金陵名流胡光国的《白下愚园集》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促进了“白下”名号的发扬光大而使之“不朽”。
当下,白下区虽已“消逝”,但横贯东西的白下路依旧存在。此路为1927年民国政府建设“首都”时将狭窄的中正街拓宽所致,因与古白下桥(大中桥)相接,故沿用“白下”之名,或许,这正可视作“白下”在具体实物上的生命延续。相比之下,1955年由南京市第二区改名而来的白下区,却是所有冠以“白下”之名地域中最年轻的一个。因此,白下、秦淮合并后,除了能高度推动区域经济的整合优化外,更关键的是,它能使原本血脉相连的秦淮、青溪、运渎流域的历史积淀重新贯穿一体,这必将有益于南京人文资源的整体规划、保护、传承及旅游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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