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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通:桑梗皮——剥不去的江南水乡印记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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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桥东端唯一一棵老桑树


千家城郭蚕桑地,万顷烟波鱼米乡。家乡七都双塔桥镌刻着四副楹联,其一与蚕桑文化密切相关,“惟上上田,农桑兴大利;活泼泼地,兰若宛中央。”2023年,吴溇老街开始改造,庄桥东端唯一一棵老桑树侥幸保留了下来,吸引了接踵而至的游客驻足凝望。2025年5月底,第一茬春蚕已结茧出售。作者回乡偶见老宅周边王家浜、徐家湾等自然村极少数的巨型老桑树,追忆起20世纪父老乡亲栽桑养蚕的繁忙景象,仿佛昔日再现,特别是劳动强度极高的“剥桑梗皮”环节,仍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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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同胞兄妹仨,六七十年代参与剥桑梗皮劳作时留影(右边“红领巾”为作者,拍摄者为倪湘君)


20世纪的养蚕人家,将那些手指粗细的桑枝齐根剪下。这些泛着青灰色的枝条被唤作“桑梗”,看似寻常不过的农活,却藏匿着江南人家最精妙的手艺——剥桑梗皮。其中的操作工艺流程,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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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农民用桑剪剪桑梗(来源网络),下图为桑剪


蚕的一生从蚁蚕到吐丝作茧要经过27—30天,有四次眠期,蜕四次皮,每次蜕皮后便长大一些。各次蜕皮的间隔时间叫“龄期”,蜕皮四次的蚕就是五龄蚕。四龄蚕的食量明显比前期几个龄段增大,后期的叶量消耗会很大。五龄蚕是成虫巨食王阶段,这个阶段吃得越多,身体越壮,结的茧子必将越大。五龄蚕前后是蚕农最为忙碌的特定时期,借用桑剪,将整条桑梗连同满枝桑叶剪割下来。桑剪紧贴着枝桠根部夹剪,断口处立即渗出乳白树浆,这是桑树特有的生命印记。可以将整个桑条轻放在蚕体上,也可以一下子除去整根桑条上每一张叶子,让它们放纵蚕食吞噬桑叶。最后剩下的光秃秃的桑梗,也大派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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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零散的桑梗及时收集在一起,整整齐齐、挨挨挤挤摆放成堆,紧紧包扎成几大捆,集中浸泡、沉没在溇港塘浦圩田,用一根绳子系住它们,防止随着流水漂到别处。保险起见,最好在枝条间压着青石板或船上用的厚重跳板,防止桑梗浮起,不能完全沉浸。孟夏的江南,活水河道的河硚口(河埠头)漂浮着大大小小青团般的“浮萍”,桑条在洁净的太湖水中舒展身姿。大约沐浴半天,最多一个夜晚(时间过长容易腐烂),青灰色的枝条在碧波中浮沉多个时辰,桑梗们喝饱了水分,非常滋润,树皮与木质部间渐渐渗出透明粘液,这是桑树特有的植物胶开始分解的信号,水乳交融。桑皮与枝干逐渐松懈,便于人工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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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用拉桑皮专用架子拉桑皮(来源网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何快速高效剥去桑梗身上的桑皮呢?勤劳智慧的江南蚕农自古就发明了一部简易实用的抽筋剥皮神器——拉桑皮专用架子。剥皮架是民间祖传的手艺,剥桑皮的重头戏全在那把特制的夹子上。铁钳竹夹见真章,彰显农具里的力学智慧。“剥桑皮要借三分巧劲”,这是当年生产队里老社员的口头禅。浸泡透的桑枝看似绵软,实则暗藏韧劲。农民们往往要借用两根多年而生的老毛竹,将它们一端用铁丝牢牢捆绑在一起,并固定在廊柱或大树上,仅仅留出恰容桑枝通过、抽拉的狭小缝隙。或者,更省时省力的制作策略是,将一根粗大坚硬的老毛竹,对劈成两半;毛竹片削成月牙状夹板,在炭火上烘烤定型,两片竹夹用麻绳绞紧,更有讲究的人家,会把毛竹片刻画成锯齿状,特别高效。通常,两根铁管也可替代毛竹。难得一见的是借助两根螺纹钢筋合并而成的夹钳,这种“钢铁刨子”极其罕见,因为20世纪90年代之前很少建造楼房有剩余的钢筋条。不论铁钳竹器,关键在夹口要严丝合缝——太紧会夹碎桑皮,太松则使不上劲。勒桑梗皮操作时,戴上手套更加安全。考验人腰力、臂力的时刻到来啦!熟练工双手握紧枝条,将桑枝尾端卡入夹具。左手握紧枝条末梢,右手猛然发力抽拉,手背突然青筋暴起,只听“嗤啦”一声,三指宽的树皮应声剥离,露出象牙白的木质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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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在剥桑梗(来源网络)


技艺娴熟者能在半炷香内剥完十斤桑梗,断口处平滑如裁纸,树皮完整似金蝉脱壳,枝干一丝不挂白嫩如玉,一尘不染。最绝的是剥完的桑皮不断不裂,整张铺开足有半人长。阳光斜斜照进堂屋,树皮离枝的瞬间,悬浮的尘埃里飞舞着细碎的纤维,空气里漾开清苦的草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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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桑皮(来源网络)


新剥的桑皮要立刻摊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最好均匀地悬空平放入竹匾、芦菲、芦帘上晾晒。晒场上的桑皮渐次由青转黄,不出三日便蜷成蜜蜡般淡金色的薄片。这是判断成色的关键——过白的质地疏松,过褐的纤维老化,唯有金中透亮的才是上品,卖相好,可以卖个好价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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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辛劳,一分收获。暴晒干透的桑梗皮终于可以出售喽!供销社收购站的磅秤前,总摞着成捆的桑皮。药厂收购员掂量着桑皮的厚度,造纸厂师傅检验着纤维的长度,这些泛着象牙光泽的天然材料,在计划经济时代是紧俏物资。上等桑皮,经药工巧手化作《本草纲目》记载的“桑白皮”,可治肺热咳嗽;中等品相的浸入苎麻堆,织成透气耐磨的夏布;即便是边角碎料,搓成麻绳也能换得油盐钱,开开“伙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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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村落”七都镇隐读村谭家汇“龙船渚”附近的巨型老桑树


21世纪的风吹过太湖,吹散了桑园里的沙沙声。厂房替代了桑田,化纤织物取代了棉麻布;尼龙绳淘汰了麻索,塑料绳捆扎的快递包裹里,再寻不见桑皮特有的纹理;水乡古镇雨巷中向您走来的丁香姑娘,手持的油纸伞不再含有桑麻成分;就连中草药厂使用提取物制剂,也开始不再常用桑制品。


进入新世纪以来,已经很难看到江南农村全家老少在晨曦微露或夏日炎炎之际,通力合作,分工配合,剥桑梗皮的忙碌场景。更不见——挑灯鏖战,煤油灯照亮晒谷场,手指被树浆染得乌紫的农人们,借着月光将桑皮捆扎成卷。那些浸泡过江南烟雨的桑皮,终究和着捣衣声、织机声、蚕食声,一同沉淀为水墨长卷里的淡影。当最后罕见的一批桑皮匠人放下了铁钳竹夹,即将失传的手艺,便成了文化遗产名录上几行冰冷的注脚。唯有老桑树虬曲的枝干上,还留着桑剪收割的疤痕,在年轮里刻录着往昔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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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都镇望湖村老宅东墙附近的老桑树(已“剃头”成为桑树婆头)


剪桑枝、剥桑皮、晒桑衣,这道延续千年的农事生活,我曾有幸在江南水乡七都小镇设身处地历经三十年,体验颇多,感慨万千,挥之不去。


栽桑养蚕编梦想,

铁钳竹夹见真章。

桑皮经纬织春秋,

烟雨尽处余温存。


【参考文献】:

  1.《吴江桑蚕记》(冯月根著)

  2.《吴江桑蚕丝织技艺》(金健康主编)

  3.《吴江丝绸志》(沈卫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