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历史上的“造山”情结
南通市狼山风景区(视觉中国 提供)
南通地处长江入海口的长江三角洲,8000多平方千米的大地上,除了狼五山雄踞江边,均为一望无际的平原。然而,翻看历史,你会发现,历史上的南通竟然曾经是多山之地。
沐浴江海,接续造山
雄踞江边的狼五山(包括狼山、军山、剑山、马鞍山、黄泥山),是地壳运动的产物,是南通重要的自然地标,其中军山是南通地区的最高峰,狼山是我国佛教“八小名山”之一。历史上,狼山被认为是南通人的官禄气运所在,古往今来吟诵的诗文数不胜数,早已成为南通重要的文化符号。然而在南通历史的星盘里,狼五山并不是唯一的山脉。曾经矗立如皋江边、后与江南并接消失的磨诃山(段山),以及如钟秀山、观音山、东山、峨眉山、云台山、狮山等几十座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山丘都曾经出现在江海大地上,并见诸于《通州志》《如皋县志》《海门县志》《海曲拾遗》《崇川咫闻录》《州乘一览》等地方志书,还散见于《大明一统志》《江南通志》《两淮盐法志》等史志书籍。
〔乾隆〕《通州志》有云:狼山、磨诃山之外的诸山“皆筑土为之,而海门诸山亦坍没过半矣。然旧迹收存概难,湮没至培塿邛垤,是亦山属也”。也就是说,狼山、摩诃山之外的山皆筑土而成,是人造的土山。
那么,这些山又是什么时候、怎么造出来的呢?
目前尚不知最早的土山建造于何时。位于吕四、由孙姓道士于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建筑的东山,位于余东、同样建于南宋的太平山,以及位于吕四、建于元朝的香堂山,可能是较早出现的一批土山。至于南宋末年文天祥途经石港作《石港》诗,内有“山鸟唤醒客,海风吹黑人”之句,似指石港已有山。如是,石港土山也在早期土山之列。
就南通城内居民而言,狼山之外最有名的山当属位于城北、距原州府3里的钟秀山,又称北土山,顾名思义,就是北面筑土而成的山。钟秀山起自460年前,历史不算久远,最初为明朝嘉靖四十二年或四十三年(1563或1564)通州知州高启新筹划建筑的,当时只是开了个头。康熙八年(1669),在知州郑舜臣的主持下将土山建成。据说当年购置了57亩多地,总共建筑了5座土山,钟秀为主山,东侧有中东山、东山,西侧有中西山、西山。参与建筑的工人有1000多人。当时的名流陈尧写过一篇《新筑钟秀山碑记》,记录了有关情况。
另一座名声在外的当为观音山。改革开放后,在山已不存的今南通市崇川区观音山一带设立了观音山镇,而且发展为经济大镇,观音山之名遂为更多人知晓,名声超过了钟秀山,便也有了南通几大怪之一的“观音山没有山”。明〔万历〕《通州志》称通州城“东十五里,北七十里,各有土山培塿耳”。其中,东十五里土山就是今天所知的观音山。也就是说,它最早的名字是东土山。刻印于明嘉靖九年(1530)的〔嘉靖〕《通州志》在狼五山之外收录的唯一一座山就是东土山。到了嘉靖后期至万历初年,该山已经有了“观音山”之名,但民间习惯上仍称之为东土山或东山。东土山建筑时间显然早于钟秀山。
其实,南通历史上还有一座观音山,位于明朝海门旧县城西侧2里。该山何时修筑未见记载,但早在明朝嘉靖年间,随着包括海门旧县城在内的大片土地坍入长江。
至于〔万历〕《通州志》同时提到的北七十里的土山则是石港的一座山。该山似乎一直也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清朝初年已经被称为文山,因文山祠(文天祥号文山)而得名。该山修筑时间当早于明朝,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宋,前述文天祥《石港》诗或可为证。
原位于海门旧县城西侧的戴青山建筑时间也比较早,最初由名为戴青的和尚修筑,故名。明嘉靖年间也随海门旧县城相继坍入长江。其后,戴青的徒弟又在海门王灶重新建了一座土山,仍然叫戴青山,这座土山一直存留,直至20世纪70年代才被铲平造田,但地名至今存续。
《石港场图》(源自〔康熙〕《两淮盐法志》)
其他如峨眉山、云台山、天竺山、文山、弥陀山、三九山、韩童山、珞珈山、武当山、牧童山等山,在清初之前已经修筑,其中位于海门的韩童山,明朝宣德年间(1426—1435)即已修筑。建于明朝后期的掘港盐场蠙山颇有特色,当地人用贝壳加土垒筑成山,高10余丈。与此类似的余西盐场骷髅山也是用贝壳堆积而成,周围可达3里。
桑田沧海,百世未央
南通先民热衷于造山,原因不一,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地质地貌特征。
南通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虽说5000多年前,今海安青墩一带就有人类生活,但直到隋唐时期,南通总体还是分为几块互不相连、孤悬海口的沙岛。直到宋朝初年才基本与陆地并接成整体。然而,此后千年,沧海桑田的演变在水与陆相互的你进我退中不断上演。
北宋初,原来四面环水的狼五山终于与陆地相连,在狼山与长江江岸之间形成10多里的沃土,农人在此耕种,一时成为“白米庄”。但到了明朝中期以后,江水侵蚀,这片土地复坍入长江,最东侧的军山则是三面环水,清初更一度孤悬长江,直到康熙年间才再次淤涨成田。
如皋南部曾有一座摩诃山,与今天的石庄镇相连,属于如皋南方屏障。成书于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记》记述该山半在江水中,而南宋年间,山已经与北岸分离。明朝永乐以后,土地加速坍塌,该山远离如皋江岸,并最终与常熟、张家港一带并接。这意味着,如皋石庄至摩诃山之间几十里陆地化为泽乡。
南唐中兴元年(958)通州建城不久,在东侧隶属通州的几块面积较大的沙岛划建海门县,11世纪中叶,以岛屿形式存在的海门县与通州、如皋最终并接。该县原有田地草场1500余顷,到明万历初年仅剩不足300顷,余皆坍入江海。县城因为土地坍塌,先后四次搬迁,从第二次开始就借用通州的土地建县城。清朝康熙年间,因为陆地实在少,不得不撤县为乡。
千百年来,抵御江海水灾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永恒话题。面对凶猛的洪涛,肩挑背扛垒筑起来的堤坝并不能完全阻挡洪水的肆虐。水往低处流,高出地面的山丘显然就是洪水来临时的避难所。
历史上,盐业生产一直是南通的主要产业,石港、金沙、吕四、掘港、丰利、马塘、栟茶、余东、余中、余西、西亭等一直是淮南乃至全国的重要盐场。以制盐为生的盐丁从数百人到数千人不等。这些盐场无一例外地势低洼,紧邻大海,在享受煮盐晒盐便利的同时,海水侵灌是常见的危险。为此,用于瞭望预警的潮墩几乎是各盐场必备的设施,而高出地面的土山也几乎是各盐场必有,少则一两座,多至五六座。洪涝威胁大的盐场,土山往往也更多。例如,吕四盐场先后有东山、香堂山、观音山、珞珈山,余东盐场有太平山、戴青山、弥陀山、洛伽山、武当山、西山、牧童山,西亭盐场有天竺山、南土山,金沙盐场有北土山、岫云山、毓秀山,余中盐场有定海山、永兴山,余西盐场有骷髅山,丰利盐场有泰山(清朝称碧霞山),石港盐场有文山(土山),栟茶盐场亦有土山。海门旧县城虽然不是盐场,但由于受江水威胁,紧邻县城也曾构筑观音山、戴青山等土山。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建筑钟秀山就完全出于风水的考虑。堪舆家认为,狼五山雄踞州府之南,而州府背后阴冷,故而造出与狼五山对应的北五山拱卫城北。
显然,热衷于造山,既是先人坚韧不屈向海求生的产物,也是尊重自然、因地制宜的智慧结晶,同时也透露出面对灾难人力有穷的些许无奈。
山寺合一,相得益彰
古语有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众多仙释寺庙藏于名山大岳,山借仙释扬名,仙释借山峰造势。
回看南通所造诸山,许多山名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众多山丘建成后,最初一般冠以朴素的名称—土山,或根据所在方位称为北土山、东土山、南土山、西土山等。但随着当地宗教活动的发展和兴盛,许多山随之因寺庙而得名、而彰显。
山与寺庙的结合有着不同情况。有先庙后山,有先山后庙,也有山即是庙,庙即是山。东土山(观音山)所在地,据云唐朝即有观音庵(太平禅寺),明嘉靖后期至万历时期,东土山被改称观音山,山、寺最终合一。因风水而建的钟秀山,成山后不久,山上即修建碧霞阁(呼奶奶庙),东西两侧还分别建有净居庵、水云庵,实现山与寺庙的结合。至于前述盐场各山,大多初建或其后相继与寺庙合一。丰利盐场的土山,明朝称泰山,清朝改为碧霞山。石港土山在明嘉靖时期建文天祥祠,后遂称文山。如皋九华山原是一座无名土山,与安徽九华山有关联的一位僧人在山上修了一座庙,此山遂称为九华山。其他名称有鲜明宗教色彩的峨眉山、云台山、天竺山、弥陀山、珞珈山、太平山、武当山、南山、香堂山等土山,均以各自方式实现山与寺庙的融合。定海山、永兴山虽因饱含人们的精神寄托保留了原有的名称,但同样建有寺庙。
山寺结合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土山的建造,也对土山的存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比如,土筑的钟秀山经不起风吹雨淋,但既被认为事关风水,又与寺庙结合,后世官民屡有修筑。时至今日,山虽早已不存,但土质高台及其庙宇建筑仍在。作为地名的“钟秀”及其凝聚的文化则融合在南通近现代城市发展进程中。
文兴江海,仁者乐山
南通历史上接续出现的众多山丘,后来大都相继消失于历史长河,除了明清时期海门大面积坍塌入江这一自然因素外,笔者认为原因有三:
其一,随着陆地板块加速并接,内陆水域缩小,海岸线东移,长江岸线趋于稳固。比如,宋明时期,通州石港、金沙是紧邻江海的盐场,范公堤紧贴盐场,随后数百年,海岸线渐行渐远,已在数十公里之外。由此,洪水对人类生产生活威胁远不如前,山丘防洪逃生作用大幅减弱。其二,随着人口增多,耕地资源越发宝贵。20世纪中后期,土山慢慢地被耕地所取代。其三,不同时期对宗教的不同认识也降低了建造土山、维护土山的动力。
缺少维护的土山历经风雨侵蚀和人为侵削,最终尘归尘土归土,相继回归大地。诸山或存留于故纸,或仅徒有其名。
土山虽是匆匆过客,却也曾为大地点缀了倩影,为生活增添了色彩。上香祭拜、壮景抒怀,不乏生活的气息、精神的寄托、文化的凝聚。
〔万历〕《通州志》记录的钟秀山“竹树幽胜,佛庐梵音,游者称宜”。〔乾隆〕《如皋县志》称碧霞山“曲水长堤,左右环映。幽林旷野,迥隔市嚣。风月佳辰,雅堪延眺”;三台山“崇宇杰阁,林木邃窔,春熙秋霁。邑人稧集朋游,以是为丹巘青嶂”。〔嘉庆〕《海曲拾遗补续》称牧童山“青草如茵,时有牛羊点缀其上,晚风牧笛,可补陶村当年一景”。而位于掘港盐场的蠙山在多部志书中的描述均是“一峰高耸,望之若浮峦孤屿出没云涛中”,颇为梦幻。
以此观之,这些土山既不“土”,也不单调,更不乏历代文人墨客的吟诵。
“野寺无多路,城阴载酒来。僧为支遁侣,人是惠连才。麦陇行将遍,花宫坐不回。顿令心地误,疑上妙高台。窈窕青莲院,溪回一线长。客衣逢露湿,僧茗觉泉香。花散藏经阁,猿窥说法场。尘缘如解脱,清静礼空王。”这是明朝陈尧留下的钟秀山诗,此时的钟秀山建成不久。
“遥闻东海对蓬瀛,近见三山出五城。树杪湖光秋水净,云边峰色夕阳晴。楼台忽逗金银气,睥睨遥看草树平。汗漫可知风易引,愿因清浅乞长生。”这也是早期吟咏钟秀山的诗,山水、林木、楼台相互照应。
“飘飘巾舄过东山,古刹萦回竹树间。剩有虚楼堪宴赏,更无悬磴费跻攀。花时雨歇鹃啼切,茶灶烟消鹤梦闲。自笑半生迷苦海,拟开吟社傍禅关。”这是明朝大孝子陈完游东土山(观音山)时所作。
“素节气虚爽,凉飔生木杪。凭危一清眺,澄江何皛皛。落日淡孤村,凝烟碧疎篠。感往春复秋,嗟来昏易晓。昨为撷英游,今乃履霜早。佳辰怅何期,搔首向宆昊。伊彼邴生达,逍遥寄云表。”这是明朝李心松笔下的戴青山。
“五山过处诸峰少,别有云台亦号山。平地忽然成土阜,临流卓尔竖禅关。行从竹径红尘远,坐入蒲团白昼闲。便入此种归静果,其如案牍未能删。”清顺治年间通州知州毕际有写云台山的诗,颇有流连忘返之意。
吟诵南通土山的诗远非这几首,虽然数量无法与吟诵狼山的诗文相比,但足以勾勒南通曾经的群山隐隐、江海大地的多姿多彩。
(作者简介:张建明,南通市地方志办公室二级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