鲥鱼贡:一条鱼在运河上的三千里疾驰
明万历年间初夏的京杭大运河上,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官船正在破浪疾行。船夫们汗如雨下,却不敢稍歇——船舱里堆满冰块,里面冰封着银光闪闪的鲥鱼。每年此时,总有船队日夜兼程地驶向北方,只为将江南最娇贵的时鲜送进京师。“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的景象,与唐代“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场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为残酷——因为鲥鱼离水即死,这完全是一场与时间的豪赌。

河豚,鲥鱼,刀鱼。图源:方志江苏
引无数“吃货”竞折腰的鲥鱼
鲥鱼与河豚、刀鱼并称长江三鲜。所谓“清明挂刀,端午品鲥”,江浙一带吃鲥鱼的习惯大概从宋代起就已经广为人知。
新鲜的鲥鱼到底有多好吃?宋代文人彭渊材曾说:“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就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苏东坡都为鲥鱼所折服,认为鲥鱼的鲜美比莼菜鲈鱼羹更胜一筹:“芽姜紫醋炙银鱼, 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 此中风味胜莼鲈。”这里的银鱼即指鲥鱼。
鲥鱼的珍贵,还在于它昙花一现般的时令性。这种被《尔雅》记载为“似鳊而大鳞,肥美多鲠”的珍馐,每年仅在初夏洄游至长江下游,且“出水即死,最易馁败”。

鲥鱼。图源:维基百科
如此美味,明太祖朱元璋爱吃就不足为奇了。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建都于金陵(今南京),便将鲥鱼钦定为祭祀宗庙的贡物。鲥鱼洄游至长江时,正好赶上夏天的祭祀,就地取材和运输均很方便。但随着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鲥鱼的旅程骤然延长至三千里,古代可没有飞机、高铁!
尽管如此,为了维持宗庙尊严与帝王嗜欲,一套严密的“鲥贡制度”还是逐渐成形:每年五月十五日于南京孝陵举行祭祀后,装载冰镇鲥鱼的专用船队立即沿京杭大运河北上,限六月下旬抵京,确保七月初一太庙祭祀使用。出身草根的朱元璋或许没想到,自己对美味的偏爱竟演变成延续数百年的劳民伤财。

南京滨江好风光。图源:视觉中国
水陆兼程的鲥鱼进贡之路
明代的“鲥贡”运输主要依赖京杭大运河这条南北动脉。当时在南京设有专门的“鲥鱼厂”,负责捕捞、冰镇和装运。贡船享有最高通行权,运河上其他船只甚至漕粮船都需避让,堪称古代版的“物流专线”。为了保鲜,沿途每三十里设冰窖补充冰块,船只昼夜不停,但即便如此,仍需耗时一个半月。

京杭大运河北起点。图源:视觉中国
明中后期,“鲥贡制度”日益腐败。为了能在运河上顺利通行,有人打起了贡鲜船的主意。虽然朝廷也制定了一系列措施,禁止贡鲜船只私搭滥载、借机渔利,但还是有很多权贵利用特权,甚至直接在船上悬挂“御用”“钦差”等字眼,躲避运河官员的查验。另外,大量的贡鲜船也对运河的正常通航造成了严重影响,加重了沿途百姓与府衙的负担。
清代对“鲥鱼贡”的运输进行了更多新的尝试,即陆路运输鲥鱼。清代诗人沈名荪曾作《进鲜行》,描写捕鲥季节的紧张气氛:“浓油泼冰养贮好,臣某恭封驰上道。钲声远来尘飞扬,行人惊避下道傍。县官骑马鞠躬立,打叠蛋酒供冰汤。”
鲥鱼出水后即装填冰块,并用油包裹密封,再由驿卒快马加鞭送往北京。清廷每三十里设置一个驿站,白天悬旗,晚上悬灯,运输者途中不准吃饭,只吃蛋、酒和冰水。近三千里的距离,限时二十二个时辰(约四十四小时)送达,为了这个奇迹般的速度,路上损耗的人力物力,难计其数。沈名荪曾痛陈:“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伤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其惨状与《长安的荔枝》中“人马俱毙于道”的描写如出一辙。

蒸鲥鱼。图源:视觉中国
持续两百多年的“鲥贡”终结
如此耗费民力的“鲥贡”真的好吃吗?
事实上,身在北京的明成祖朱棣吃到的鲥鱼大概率是臭的。《万历野获编》记载:因为鲥鱼出水即死,肉嫩易腐,哪怕贡船加冰、日夜兼程,运到北京时,鲥鱼还是早已变质。曾有上船的人说“几欲呕死”。御膳房的厨子不得不用鸡肉、猪肉和笋等食材混杂在一起烹制,以掩盖原来的气味。皇帝体恤臣子,赐鲥鱼于诸臣,大臣们虽感激涕零,连称此味只应天上有,但实在下不了筷子……鲥鱼最初因为鲜美被选为皇家贡品,最后却烂在奢靡的宴席上,这样的反差不免让人唏嘘。
清康熙帝也曾题诗:“古有盛鱼奉老亲,锦鳞初得尚方珍。虽然星夜传驰驿,岂似鲜新出水滨。”这说明虽然陆运速度足够快,但是冰鲜鲥鱼尝起来还是远远比不上刚出水的新鲜鲥鱼。
这场“舌尖上的奢靡”背后,是民间的血泪。一般认为“鲥贡”终结的转机出现在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山东按察司参议张能麟在《代请停供鲥鱼疏》中直指核心:皇宫里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何必非要这一条鱼?我看地方官带着老百姓修桥铺路,日夜忙活,就怕马匹摔倒误了时辰受罚。
张能麟巧妙地将鲥鱼特性与民生疾苦相联系,康熙“顺势而为”,下诏“永免进贡”。但所谓的“停贡”实为停止进贡新鲜鲥鱼,改为征收“鲥鱼折价银”,这种做法直至乾隆年间才彻底废除。
来源:综合整理自方志江苏、博物杂志、上海自然博物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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